圖:《形意聲》探討繪畫與舞蹈之間的關聯\攝影:韓墨
上周末,在深圳保利劇院欣賞了一場演出,是知名編舞家沈偉的《形意聲》。作為今年深圳「一帶一路」國際音樂季的閉幕演出,這作品回望沈偉十年前沿古代絲綢之路行走月餘的心得,也將中國傳統藝術(水墨畫和古樂)與西方現代舞蹈及繪畫調配黏合,令到舞蹈、視像與音樂等無分彼此,合力鋪展成一幅既傳統又當代、既內斂又跳脫的圖景。
台灣「雲門舞集」創辦人、知名舞蹈家林懷民曾說自己是「茶與咖啡的調和者」,用這個詞來形容沈偉,或也十分契合。這兩位華人世界首屈一指的舞蹈家,都擅長在東西方文化的往來與互動之間,找尋自己的身份與位置。林懷民的代表作《行草》系列,不論是「端莊自在」的《行草》還是奔放騰躍的《狂草》,都是將中國書法裏的「氣」與「神」用在舞蹈場域中,以舞者肢體語彙表達書法線條的急緩與濃淡;沈偉的過往作品如《聲希》和《天梯》等,則是在現代舞語言與中國傳統繪畫(如明代畫家八大山人筆下的游魚等)的意境之間,找到了一處足以混融又不失去彼此個性的解答。
都說「藝術是相通的」,看過沈偉的作品之後,我們的確能從色彩、旋律與舞者肢體語言的互動中,悟得這句話的妙處。在某種程度上說,與其說沈偉是一位編舞家,不如說他是一位視覺藝術家,一則因為他從小習畫,對於中國傳統水墨畫的筆法與意境有豐富的體悟,二來也因為他的作品通常不只為凸顯舞者技巧的高妙,而是希望舞者的身體與燈光、布景和背景音樂等,一同營造出一重可意會難言傳的氛圍。
提到舞蹈與繪畫的互動,我又想起一位法國畫家、「野獸派」的創辦人馬蒂斯(Henri Matisse,一八六九至一九五四)。馬蒂斯的創作固然有色彩鮮艷、意象生動等特徵,但最打動我的,是他的畫作對於生命的由衷禮讚,在他一九○九年創作的那幅《舞蹈》(The Dance)中,便能窺見一二。
不少畫家曾以「舞者」入題,例如法國畫家德加筆下的芭蕾舞女,又如另一位法國畫家雷諾阿作品中的喧鬧舞會景象。不過,這些描畫舞者的作品要麼呈現舞者身處台下時不為人知的日常生活,要麼藉「群舞」的場景摹寫氛圍,較少關注舞者的身體。而在馬蒂斯的作品中,舞者赤身裸體,將那些象徵身份或地位的衣衫統統除下,將身體坦陳在觀者面前。借助畫中人手牽手圍成圓圈起舞的姿態,我們能清楚見到舞者身體筋肉的線條,並從那些或硬朗或溫柔的線條中,體會到人體的美。那是一種純然的、無矯飾的美感,奔放而生動。
說來有趣,每每見到馬蒂斯這幅畫,我總能想到中國古代哲學中「天人合一」的情境。馬蒂斯有意將作品背景簡化處理,只用藍綠兩色,藍色代表天空,綠色代表大地。畫中五個人,有男有女,均未着衫,手牽手起舞,兀自沉浸在熱烈生動的情緒中。自然與個體之間沒有隔阻,個體成為自然的一部分,自然也悅納了這一群奔放自在的生命,這與「天人合一」強調的「天地與我並生」和「物我兩忘」的精神,又有什麼分別?
不論馬蒂斯的畫,或是沈偉的舞蹈作品,都不是單一文化語境中的產物:馬蒂斯時常在東方文化,尤其是伊斯蘭的裝飾藝術中尋找靈感,而沈偉在過去數十年間也不斷在北美、歐洲和中國等不同社會及文化情境中遊走(在紐約編舞,在巴黎畫畫,在北京演出),找到其中足以為己所用的元素,然後構建屬於自己的風格。
那晚演出後,我見到舞團的其中一位名叫莎拉的女舞者。加入「沈偉舞蹈藝術」多年的她告訴我,沈偉的作品固然糅合了東西方元素,但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不滿於元素的羅列堆疊,而是盡可能地將這些元素消化、重構、再詮釋,令到觀者進入演出現場後,不再關注所謂東西方文化孰輕孰重的問題,而只是為欣賞沈偉的作品而來。的確,馬蒂斯不是「融合伊斯蘭文化和西方現代風格的先行者」,而只是馬蒂斯。同樣的,沈偉也只是沈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