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黃永玉新作《沿着塞納河到翡冷翠》/資料圖片
窗子,說的是黃永玉的窗。
《沿着塞納河到翡冷翠》的新著中,最末一篇說他窗子的往事。這樣的安排使讀者有幾分意外,因為書中每一篇的內容,都是歐洲記遊,上百張油畫與速寫插圖,盡是城市風貌與歐洲人的生活景象,沒有一篇關於外國的窗子,卻以一篇以故國的窗子結尾。只能說作者有他的想法;我則以為,畫家自感一生離不開窗子。
他這篇窗子文章,寫了五個窗子的故事,從少年故居的窗,到豪宅的窗,其中兩篇是香港的窗,有一個我熟悉但未見過,另一個我曾經到過,這是半山的窗子。畫家一九八八年重回香港,住在半山旭龢道豪宅,窗很大很大,文中說「走也走不完」,因此再不能用窗子形容。當日下午我和攝影家陳跡坐在偌大客廳窗下,一邊享用梅溪親自弄好的茶點,一邊說着五十年代的往事,我這後輩能說的事,當過他小助手,在他打好底稿的畢加索「和平鴿」上,照他吩咐塗上顏色。偌大玻璃窗,三隻溫馴的洋犬,無拘束大笑的黃永玉,整整一個下午十分舒暢。
畫家這樣描述半山住宅的窗:落地長窗,由客廳、書房到卧室,可以看到香港、九龍。窗外風景總是變幻,早上、中午、夜晚,不論打雷,落雨,颳風,天晴,都非常吸引我。「這窗子變化很大,但畢竟是晚年,這樣的窗子,提早三四十年多好呢!」樂觀的「大孩子」發出如此感觸。
黃永玉領着我們進畫室,一批油畫擺在地上,他翻出給我們看,都是旅居意大利時作品,我喜歡的一幅,最近發現用於新書封面,畫中他坐着寫生,後面站着一個意大利的家庭成員吧,老爹、老媽、兒子、孫子,一頭小狗,有趣地看他寫生。
再有一幅油畫「聖塔瑪托山居盛景圖」,是他在意大利居住的古堡,後來收到他的賀年卡,山居圖印在賀年卡上,配上一段小品,提到山居窗子:「我們的無數山樓在芬奇鎮的聖塔瑪托山上。陽台上能見山下兩里外的里奧納多.達芬奇的故居,天氣好,能望得見比薩的海。」
「聖塔瑪托跟聖塔露西亞山遙遙相對,我們的橄欖林、果樹林和葡萄園以山谷底的一道清泉溪澗為界。偶爾聽到獵人在我們山谷下的林子裏的號角。早上,太陽從聖塔露西亞上升起,照滿我們的窗戶;黃昏,太陽再回轉身來照看着聖塔露西亞山。」
這是黃永玉僅有說到的歐洲「窗戶」,用作賀年卡的配文,但新書則未見對歐洲的窗子作過描寫。
畫家說大窗子的出現「畢竟是晚年」,「提早三、四十年多好」。算算看,把時光退回四十年就是一九四八年了,那是什麼光景?應是回到九華徑村窗子的年代,新書記述的香港另一個窗子。
那時年黃永玉住在九華徑村二十三號二樓,同層有作家樓適夷、巴波,各住一間板間房。同屋有作家、畫家楊太陽、方成、陸志癢、端木蕻良、張天翼、巴人、尤曼若,鄰近有作家唐人(嚴慶㴻),導演嚴浩父親一家。
二十三號二樓的三間板間房,隔板的杯碗撞聲可聞。黃永玉住進有窗的好房間。他拍下來的窗子黑白照片保留至今,從照片看,是一扉長方形的窗,窗子很高,大塊玻璃,只看一角,必以為是大宅,實際上一房子十分狹窄,但有了窗,便有空氣、陽光,空間感覺擴闊了。他在書中描寫這九華徑房子的窗,窗頂有一條橫杆,有一天,黃永玉買大塊印度彩色的窗簾布回家,裝上窗簾布,房間頓時明亮起來,梅梅溪十分開心,舊照片是那時候拍下的,可以看到窗外一株高大木瓜樹,掛滿了木瓜,還看到一口井。事隔四十多年,《沿着塞納河到翡冷翠》新書出版,他獨在最後一篇記敘九華徑的窗,刊出窗子的黑白照片。
黃永玉對窗子很有辦法,其中一法沒有窗可變出窗來。「文革」時,一半房子被人佔用了,擠在一個房間裏,梅溪生病,房子侷促,他靈機一觸,畫了一個窗,足有兩米長,繪上花朵,在牆壁畫上荷塘和荷花,為梅窗外的陽光天地。
是什麼使黃永玉對九華徑窗子印象這樣深刻,從年輕到「老頑童」念念不忘?九華徑的窗裏窗外留下一個年輕畫家可堪回憶的創作生活,他的木刻系列「狗爬徑山歌」,在《大公報》連戴,寫了新詩「火裏鳳凰」,講述一九三七年前的鳳凰城人;他任職長城電影公司畫師,專為紅極一時的夏夢等明星畫漫畫像;他把自己關在思豪酒店一星期,完成劇本《女兒經》。他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舉辦第一次個人木刻展覽,其中「烽火閩江」、「春山春水」展示他的風格,他的創作突破木刻,範圍涉文學,新詩、電影,在不同的文藝形式中砥礪,如今是大畫家了,但他的文學作品並不比專業作家的數量少,且有「鬼才」美名,這是窗子下的黃永玉一段爆發性的創作期。窗子對他不可缺,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在《沿着塞納河到翡冷翠》新書中,附上一篇與歐洲生活無關的窗子篇。
眾多的窗子怎能沒有浪漫,那年他在江西教育館做藝術工作,住處有一葉窗,他暗戀一個將軍的女兒現在的妻子梅溪,「我有一根法國號,遠看到她我就吹,像是歡迎她似的……她也老遠看見我,為什麼會看到她,因為我有一個窗口,很大的窗,正對着路,見她來便吹號」這情景不禁想起電影《馬路天使》周旋和男主角的故事。
畫家對窗子有這樣一段話:一生的窗子,就是個里程碑,一個記錄,以窗作為記錄。
「這樣的窗子,提早三、四十年多好哩!」一點興嘆,很快便過去了,畢竟他還在北京駕駛跑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