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與朋友茶敘,談到承歡膝下,有人不禁感慨:父母親都不在了,我真的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啊!聽着感受甚深,是一種無奈的傷感。
想起我的父母親,他們離世很久了,留下的卻是無盡的回憶。人說時間可以沖淡一切,我卻覺得時間過去越久,記憶反而越來越清晰,清晰得仿如昨日。也許是如今已知人間味,記憶似燈,傳下來的何止是溫暖,那是人生的陰晴圓缺啊。
一直以來,父親對我的舞文弄墨還是蠻捧場的,經常架起老花眼鏡細讀。因此也限制了我的文思,不敢太放恣。
十八歲那年,開始學人寫文章,在學生周報發表了一篇強說愁的東西。父親說:「文章裏有這樣的想法,不好。」語氣淡淡的卻教我當場臉紅耳赤,彷彿是姦情讓人當眾逮住了,羞愧到無地自容。
父親對我的嗜書成狂頗有微詞。故此深夜看書都得躲在被窩裏用手電筒。父親偶爾經過房門會把燈按亮,說:「把燈開了吧,眼睛會壞的。」對此非常感動,覺得父親是愛我的。雖然從不去為我拜「文昌公」,不對我的文才寄以厚望,只看重兒子,把光家族門楣的重任寄託在兩個兒子的身上,卻也不對我的舞文弄墨加以阻撓。不時還會提出意見,諸如:「這篇文章的主題,我認為不是很正確。」「不要亂套形容詞,還有,成語怎能倒轉來用?明明是手舞足蹈,怎麼可以寫成足蹈手舞?這是亂亂來!」
由此可見,父親對我還是看重的,不能讓我任意「亂亂來」;挑剔不是找茬而是為我好,做事要有條有理,尤其是寫文章,更要以文載道。
父親沒能看到我今天的文章,否則一定很有意見。因為沒有了他那雙監視的眼睛,我很容易就任意胡為,放恣了。
別以為幹壞事沒人看見,就神不知鬼不覺。不是的,舉頭三尺有神明。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有神明,所以,不論你做了什麼,神都在你的頭頂上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我母親常說的話。她是一個基督徒。她的舉頭三尺有神明,換句話說,是主與你同在。
遺憾的是,她的兒女都是心「神」不定的,都無法做到像她那樣──深信不疑。
信仰這回事,要麼,就信到十足,不允許有絲毫的懷疑。而人之所以不快樂,也是因不信任,人與人之間總是有猜疑,對許多事物放不下。
所以,我母親是幸福的。得以天長地久與主同在。
有空時,我喜歡到母親的墓上去看看,覺得那裏真是個平靜安穩的地方。回想以往的一切,竟然沒有悵惘,也不覺遺憾。只有更明白了,她的話是我腳前的燈,路上的光。舉頭三尺有神明,當然,這並不是源於她,但經她轉述,於我,道理就更清楚了。
其實母親的神並沒有主宰到我們什麼。神施恩於人,人卻又忘恩負義。所以就有了洪水和諾亞方舟。人類的歷史到了今天,主宰人心還會是舉頭三尺的神明嗎?
但是,我母親是幸福的。因為她信——回憶起母親,就會聯想到「水清石自見,石見何纍纍」,而我,則是「春風誰主宰,客夢自清安。」讓記憶的留存時間一直得以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