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題為「大浪淘沙」的短文寫災難年月的一些遭遇,提到「文革」時到醫院,黃永玉隨朋友去看一個美麗的女孩,「父親被打死了,母親自殺,只剩下外婆,自己又得了血癌……」,黃永玉寫道:「這些零零碎碎的回憶發生在不同的年月。無可奈何的巧合蘊含着諧謔與悽愴,千百萬善良而信任的心靈卻如此創痕淵深。」很少人會用「淵深」二字來形容「創痕」,創痕不可能淵深,但如果創痕如淵之深,那種創痕是不可能愈合的,是永生永世的。讀黃永玉的散文,有時就不由自主在這種字斟句酌處停下,仔細去領略一下他經營文字時的用心。
文字是表達思想的,思想淺薄文字必然寡味,反之,有豐富深刻的思想,文字自然風生水起。思想來源於閱讀和修養,來源於人生閱歷,來源於永無休止的自省與深思。寫一篇文章,腦裏空空,搜索枯腸去造句,出來的只有蹩腳的堆砌,相反的,腹有詩書氣自華,隨手拈來,都像舌燦蓮花。
「愛情傳說」寫男女關係,他寫道:「貞節烈女雖有牌坊,風流娘兒們卻有口碑,兩樣都是萬古流芳的。」守節有守節的堅持,亂搞有亂搞的自在,有人要身後名聲,有人要現世快活,沒有是非之分,只是選擇的不同。既然二者都可萬古流芳,便沒有價值觀的高下。
「好笑和不好笑」寫幽默,引愛默生的話:「人類幾乎是普遍地愛好諧趣,是自然界唯一的會開玩笑的生物……自然界萬物中最低級的不說笑話,而最高級的也不。」文章列舉一些能說和不能說的笑話後,作者歸納了一句話:「聰明智慧與典雅的風度同在,那便是個太平年月。」「聰明智慧」指的是「笑話」,何為「典雅的風度」?可想而知,便是對於「笑話」的容忍。一個能容忍笑話的時代,便是太平年月。「典雅的風度」即是寬容,這篇題為「好笑和不好笑」的文章,講的就是寬容。好文章都有「眼」,有時是一個詞,有時是一句話,安放在適當的地方,便可以發人深省。
他寫「永遠的窗口」,講自己的故事,不同的窗口承載不同年代的生活,在沒有窗口的日子,他畫一幅窗子的畫貼在封閉的牆上,權充空氣可以流通的地方。幾十年後他們又回到出發的地方香港來,他寫道:「以我們幾十年光陰換回滿滿行囊的故事。」幾十年在不同的窗子內過日子,酸甜苦辣不足為外人道,滿行囊裝的是什麼故事,都毋須細說了,單憑那個沉重的行囊,便是他顛簸半生的寫照。
有一種文字的技巧是曲筆,是隱藏,是正話反說,因為說得巧妙,比起正兒八經的直抒胸臆更令人低回。話不要說盡,留有想像空間,一句欲說還休的滄桑的大白話,比起把那些故事一一說出來,更觸摸到讀者柔軟的心。
讀黃永玉的散文,每每有這種信手可得的妙趣,他的奇思妙想埋伏在不經意的地方,好像你走在路上踢到一塊小石子,撿起來仔細一看,竟是珍珠。他藏在自己的文字後面,兩眼慧黠閃光,嘴角帶點挑釁意味的笑,好像在審視我們,看看他寫作時苦心孤詣的那些功夫,會不會是對牛彈琴。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