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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人風骨 民族情懷─有感《孤帆遠影:陳岱孫與清華大學》

時間:2018-03-19 03:15:54來源:大公網

  圖:任教清華之初的陳岱孫,攝於一九二○年代末/網絡圖片

  我雖一直關注清華校史,但不研究經濟,正所謂「隔行如隔山」,對當年的清華大學經濟學系主任陳岱孫先生的事跡僅聞其名,不知其詳。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拿起《孤帆遠影:陳岱孫與清華大學》翻看,不料竟放不下,連着兩天讀至深夜,把這本近四百頁的書讀完了。思想家、學問家的傳記要寫好並不容易,坊間有些「傳記」,不是「增肥版」的傳主年譜,就是「切割版」的傳主全集,或拾人牙慧的「軼聞彙編」。真能貫徹「知人論世」的史家精神,把傳主之思想、生平與其所處時代貫通起來敘述,文筆又生動充滿感情的可謂鳳毛麟角,《孤帆遠影》則是其中之一。/尼 三

  一九○○年,北京發生「庚子事變」,慈禧太后和光緒帝逃亡西安。李鴻章與「八國聯軍」談判的結果是簽署了《關於賠償1900年動亂的最後協定》,史稱《辛丑合約》。條約要求中國賠付各國戰爭賠款本金四億五千萬兩,約三億三千萬美元,分三十九年還清,史稱「庚款」。後來美國宣布將「庚款」用於辦學,清政府接受美國的提議,建立一所留美預備學校,派遣「質地聰明,性格純正,身體強壯,身家清白,恰當年齡」以及完成預備課程的畢業生赴美留學。這所學校最初叫遊美肄業館(一九○九年),後改稱清華學堂(一九一一年)、清華學校(一九一二年),也就是後來的清華大學。也就是在庚子年,陳岱孫出生於福建省閩縣南台島。十八年後,陳岱孫考入清華學校,兩年後完成預備課程,獲得官費留美資格出洋留學,回國後從一九二七年在清華任教直至一九五二年。陳岱孫的人生中前後共有二十七年在清華,清華校史也無法迴避陳岱孫這個名字,陳岱孫與清華大學「互文」般的呈現了一種文化精神。

  悉心付出 行勝於言

  一個人、一所學校和一種精神,我以為這就是《孤帆遠影》全書的內在脈絡,也是它吸引讀者不忍釋卷的最重要原因。全書編排上也體現了這一點,雖然作者的敘述以時間為線,但在內容上把清華校史與陳岱孫的人生交織在一起。作者指出,一九二八年清華學校完成改辦大學,是一次脫胎換骨的變化。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九日,羅家倫被任命為「清華大學」首任校長。九月二十一日,他找到陳岱孫,要他當經濟系主任。十一月二日,陳岱孫被教授會推選為評議員。一九二九年起,陳岱孫又擔任了清華大學法學院院長。

  「教授會」是當時清華的最高權力機關,具體校務運行則在評議會和校務會議。正是依賴於這一支由教授組成的力量,清華在動盪的時局中有了主心骨,得以渡過各種激流險灘。譬如,羅家倫離開清華後,將近一年沒校長。一九三○年六月,控制北平的閻錫山給清華派來一位新校長,沒想到剛到校門口就被學生給趕走了。當天,清華以校務會議的名義給閻錫山發去電報,「措辭軟中帶硬,大意是我們這裏一切都好,就不勞您老多費心了。」兩天後,教授會發布宣言,布告天下,表示自羅校長辭職後,「校務由教務長、秘書長及各院長組成之校務會議維持,所有計劃照常進行,學生畢業絲毫未受影響。」這其中當然離不開陳岱孫的付出,更重要的是以陳岱孫為代表的教授們對清華這一體制的維護。

  陳岱孫對清華校務的貢獻還在抗戰時的「南渡」和戰後的「接收」。《孤帆遠影》在此花費了較多筆墨,讓讀者更深刻地看到陳岱孫學問與事功兼修的人生。

  陳岱孫曾這樣說:「一九三七年抗戰軍興就宣告了我青年時代的終結。」作為教育部任命的長沙臨時大學籌備委員,三十七歲的陳岱孫於一九三七年八月抵達長沙,為臨大選址。九月六日,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第一次常委會召開,決定設立圖書及理工設備兩個設計委員會,陳岱孫是圖書設計委員會的召集人。後來,他又擔任了課程委員會的成員,同時還是經濟學系的教授會主席。隨着西南聯大教學工作逐漸展開,陳岱孫作為清華大學的教授,擔任法學院院長、研究院法科研究所所長、留美公費生考選委員會委員;作為西南聯大的教授,又陸續兼任商學系主任、一年級學生課業指導委員會委員、畢業生成績審查委員會委員等職務,還代表聯大參加西南經濟調查合作委員會並擔任召集人。今人都仰望西南聯大的學術成就和學人風骨,對聯大機構運轉之詳情則關注不多,從《孤帆遠影》中或可窺見一斑。陳岱孫為何被委以這許多校務,本書似沒有深入分析,不失為一個遺憾。我想,這可能與陳岱孫一直單身,較少家庭之累有關,更重要的則是他令人信任和信服的辦事能力。

  親力親為 重建校園

  這一點,看陳岱孫作為「接收大員」重建清華園就可明瞭。抗戰期間,美麗的清華園淪陷於日寇鐵蹄之下,被糟蹋得滿目瘡痍、毫無生氣。一九四五年十一月,清華大學第五十八次校務會議通過決議,成立(北平)校產保管委員會,陳岱孫任主席。當時有「接收」即「劫收」之說,國民政府派出的接收大員中飽私囊的比比皆是。陳岱孫卻是一個例外。作為國民政府教育部任命的「國立清華大學接收委員」,他手握「國立清華大學接收委員辦事處」關防,權力很大,但毫無私心,殫精竭慮只為恢復清華園之舊觀,昔日校中職員、工友凡有來歸者,無論老少,陳岱孫都給安排工作,恢復原職。當時,日軍已成喪家之犬,「國軍」卻以各種名義進駐清華園,對校方接管整頓造成妨礙。陳岱孫和梅貽琦百般呼籲,費盡周折,才把他們「請」走。戰後重建之中的北平,百廢待興,工料極為昂貴,好在法幣在收復區的貶值速度稍慢,陳岱孫作為經濟學家,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一九四六年新年一過,他就開始招標、備料,氣溫一解凍就全面開工。每收到一筆梅貽琦從教育部催來的撥款,陳岱孫立刻安排兌換成黃金或美元以求保值,待有需要支出時再兌回來。他隨身帶一個小本子,上面除了帳目還有當日外匯牌價。陳岱孫一周工作七天,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圖書館大閱覽室的六百多張座椅,被日寇毀壞得只剩一把,陳岱孫如獲至寶,當即指揮木工照樣打造。他還要求同事有空就去逛城內外各處舊貨市場,看看有沒有被日寇盜賣之物,一旦發現,悉數購回,物歸原處。在陳岱孫的努力下,經歷八年浩劫的清華園終於基本恢復了校園氣象。看到一切安排就緒的潘光旦由衷感嘆:「九年噩夢,已成雲煙,今日歸來,恍若離家未久,一切如故。」

  近乎執拗的愛國主義

  陳岱孫是著名的經濟學家,在財政學、經濟學說史等學科史上,他都是當之無愧的奠基者。不過,《孤帆遠影》沒有長篇累牘地複述或介紹陳岱孫的經濟學思想,相反,作者着重描寫陳岱孫治學生涯反映出的民族情懷,這不但讓本書避免了專業、枯燥的經濟學理論之堆砌,而且把全書主旨引向了更高遠的境界。

  陳岱孫自己說,他的身上有一種「近乎狂熱、執拗的愛國主義思想。」我想,這或許是中華民族近代備受欺凌造成的心理反彈。陳岱孫讀中學時,已見識過洋人趾高氣揚的做派,以及他們對中下層華人的輕視。一九一八年他在上海參加完清華學校高等科插班考試,來到外灘散步,在公共花園門口,「忽然看到放在草地前沿的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寫着『華人與狗不得入內』幾個大字」,陳岱孫「陡然地止步了,瞪着這牌子,只覺得似乎全身的血都湧向頭部。在這牌子前站多久才透過氣來,我不知道。」這讓他審視報考清華這一決定。這所學校是用庚款建立的,如果順利的話,他將要靠這賠款出洋讀書。作者總結道:「吾土吾民,何以報之?奇恥大辱,何以雪之?像這樣的問題不僅縈繞在陳岱孫一人的心頭,這更是清華與生俱來的問題,每個清華人都必須面對。」

  後來,陳岱孫留學回國,沿途參觀了印度、錫蘭、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的學校,多次聽到教師用本地語夾雜英文講授,感到十分刺耳。而他到清華任教前,又聽說當時清華教師講課時常中英文夾雜並用,唯有社會學系陳達教授在課堂上絕對用中文表達。這又勾起了他沉澱在心中的往事,下定決心,從第一天上課起,就純粹用中文講,原文只在必要時才寫在黑板上當作註解。要知道,陳岱孫出身外交世家,外祖父和舅舅都做過駐外使節,從小讀的是教會學校,又在美國留學多年,他的專業知識基本上都是以英文的形式固化在腦中的,現在卻要做一次整體轉化,而且財政學也好,經濟學說史也罷,都屬於外來的學科,在當時的中國幾乎沒什麼人研究,陳岱孫付出的艱辛可想而知。「但我仍認為在中國學校的講壇上,除了外文課或外籍客座教師授課外,一個中國教師用純粹的國語來講授應該是一個原則。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所養成的慣習必須予以痛絕。我從到清華教書起,在幾十年的教書的生涯中,這是一條自律的原則。」除了講課,他還着手編寫中文教科書。「我深深感覺到大學中一個待決的問題是教材。我們許多學科─例如經濟學系─的課程因襲者都是西方國家的名稱和內容,我們自編的各科教科書都幾全付闕如,更說不上可供進一步學習、參考的專着了。」尤其是清華因為外文基礎較強,索性直接用外文教科書。這些都令陳岱孫感到不滿和不安。

  我以為,《孤帆遠影》指出此節是極有意義的。回顧近代學林,在堅持中文授課這個問題上,陳岱孫並非一個人在戰鬥。除了前文說過的陳達之外,執教於燕京的社會學家吳文藻也是如此,還鮮明地提出「社會學中國化」的口號。理工科領域也不例外,任教於清華的機械工程學家劉仙洲的「機械原理」一直全中文授課,環境工程學家陶葆楷也用中文講課和編寫教材,他於一九三五年編寫的《給水工程》是中國這一領域最早的教科書。反觀今天,中國已改變了積貧積弱的地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國民心態也隨之發生變化,文化自信日漸高昂,人們大多能以平和地看待英文授課和英文教材。但是,這並不能否認「陳岱孫們」在當年語境下做的一切。在他們看來,這是將自身所學有效地施展於祖國,更是為現代中國建設學術的根基。用今天的話來說,大概就是構建中國自己的學術話語吧,而這個任務,正有待今人接着「陳岱孫們」繼續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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