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英國作家伊特維爾(Piu Marie Eatwell)在法國居住逾十年/網絡圖片
北京三聯書店去年底出版的這本並不算薄的新書《巴黎浪漫嗎?關於法國的傳聞與真相》,我幾乎是一口氣讀完了它。越讀,越覺得生動有趣:作者伊特維爾(Piu Marie Eatwell)是英國人,在法國居住十多年,結婚、生子,直到將他鄉住成了故鄉。由這樣一位旅法英國作家講述巴黎的種種趣事、怪事、正經或不正經的事,既有英國人天生的冷幽默,也不乏法國式的奔放、熱烈與不管不顧。書中提到的英國人對法國種種的誤解、偏見或是看不慣,對於我們這樣生活在他處的旁觀者看來,真像是小夫妻拌嘴,一來一往毫不留情面,眼見要鬧僵了,其中一位扔一個笑話出來,嘻嘻哈哈一通也便過去了。/李 夢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們不妨也抱着看熱鬧的心態,輕鬆自在一些,千萬不要將這一冊雖說有整整四頁參考書目的作品,當成社科類學術專著為好。誠如作者在前言中提到的那樣,她初到巴黎的時候,看到周圍一切被視為典型法國化的東西,例如一隻新鮮出爐的羊角麵包、巴黎大街上嬌俏瘦弱的美女甚至是那些小酒吧裏粗魯的侍者,都「激動不已、心醉神迷」。
迷人光景似烏托邦
「多麼美妙啊。」初到巴黎時的作者忍不住一次次地重複這句讚美,然而,住得久了,她的法國夢禁不起過多的審視,開始「劈啪破碎」。當起初籠罩在法國一切事物上的浪漫的、帶些幻夢味道的面紗被一點點揭去,露出實在與本真,作者恍然發現,原來那個迷人的、令人夢寐以求念茲在茲的地方,也有在速食連鎖店裏大口吞嚥的男人,相貌平平甚至體型臃腫的女人,還有那些髒兮兮的街道以及每逢假日都擠滿度假市民的海灘,與這世界上其他普通尋常的城市並無二致。
類似的觀感愈積愈多,引得作者思考:難道這些所謂的「例外」才是常態?難道所謂鮮艷迷人的巴黎光景,不過是旅行書作者或是離鄉日久的遠方游子想像出來哄騙或安慰讀者的烏托邦?
日復一日在地的尋常生活,將作者從書中、從電影或是戲劇作品中了解到的巴黎印象不斷校正,而這些並未出自臆想的、被校正過的想法與態度,才更趨近於可感可觸的真實。誠如第一次來到香港旅行的遊客往往只知道尖沙咀的鐘樓和天星小輪而不會知道天水圍公屋附近的超市長什麼樣子,初到巴黎這個繁華名利場的普通男女,恐怕也只能憑藉想像中的法國美食與美女聊作慰藉,又怎有機會對臭氣熏天的巴黎地鐵或是法國普通人家中的園藝風格指手畫腳呢,更無從知道法國女人究竟刮不刮體毛以及法國男人對性愛的獨特口味了。
新鮮的認知往往建構在打破原有的框架與刻板成見之上。本書副標題中的「傳聞與真相」正正暗示出作者鋪排書中十個章節的方法:她先將人們對於法國美食、女人、家庭關係、公共設施乃至藝術文化的「刻板印象」擺出來,然後透過列出實例或談論心得等,將這些觀點逐一分析。
刻板印象逐一打破
坊間傳聞巴黎是歐洲臭名昭著的「狗屎之都」,例如美劇《慾望都市》中有一處精彩段落是其中一位女主角在巴黎旅行時,將自己細細的鞋跟插進了一團黏糊糊的狗糞便裏,又如法國記者Laure Watrin和Layla Demay曾在一篇關於故鄉的特寫文章中,毫不客氣地批評這座城市的狗「的確是走到哪兒拉到哪兒」,而作者在實地考察之後亦發覺:這些傳言竟是真的!巴黎的狗狗享有隨地便溺的特權,而巴黎市政府對待這樣不管不顧的行徑,竟然無能為力。最後她得出的結論是:巴黎不單是名副其實的歐洲狗屎之都,「而且是歐洲鴿糞之都和老鼠屎之都的有力競爭者」。
有關巴黎遍地狗屎與骯髒地鐵的傳言固然是真的,另有一些則被作者證實為假,比如法國人每餐都喝葡萄酒,比如法國人不洗澡,又如法國是一個平等的社會。法國南部那些最好的葡萄酒酒莊固然成為外地遊客必去之處,但對於法國本國人來說,從一九八○年到二○○八年,法國國內葡萄酒的消費呈直線下降,從五百億升降到了三百二十億升,也就是說,每個成年的法國人每星期平均少喝了整整一瓶酒,與此同時,他們對於礦泉水和果汁的消費量則不斷上升。你知道嗎?現如今法國波爾多葡萄酒的第一大買主,不是法國人,竟然是遠道而來的中國人。
至於「高盧人不洗澡」以及「法國是一個平等社會」這個傳聞的緣起,前者是因為法國的自來水供應系統姍姍來遲,後者是因為人們對於一七八九年「自由、平等、博愛」的法國大革命宣言深信不疑。
法國作為一個農業大國,直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才為過半數量的內陸家庭配上了自來水。當時,十分之三的法國人一年只洗一次頭髮(天哪!),甚至你如果在一九六○年代的時候有機會造訪法國羅克塔亞德莊園,會發現偌大的莊園裏面有整整六十個夜壺,卻只有一間浴室。法國人不愛乾淨的毛病甚至惹惱了美國大兵,二戰時忍無可忍的美國軍方編寫了一本取名為《法國人的112個惱人之處》的手冊,其中落墨頗多的一處便是:法國人不洗澡。與那些每天進出浴室至少一次的英國人和美國人不同,法國人對於所謂的清潔事業從來不甚在意,可如今,在洗浴用品商鋪天蓋地的廣告攻勢中,連一向不留心個人衛生的法國人也坐不住了,不然,法國本國品牌歐萊雅的營銷活動,如何能在街頭動輒聚攏數千乃至上萬人參加呢?於是,法國人生產的、享譽世界的香水,不再是為遮掩體臭,而真正成為凸顯生活姿態與品質的重要物件。
口是心非「假裝」平等
那些過於理想地認為「法國是一個平等社會」的人們,恐怕比迷信法國美食與美酒的外地人更顯得天真。按照作者的觀察,像這個世界上任何光怪陸離的國際都會那樣,巴黎的核心社交圈中,從來擠不進任何被所謂的上層階級嗤之以鼻的暴發戶,例如球星或是電影明星等,就像法國女演員羅曼諾夫所說的那樣,「法國人對『不平等』深惡痛絕,但與此同時,他們又對所謂的特權十分歆羨」。這其中的矛盾頗堪玩味,不免會引來大量偽善的說辭─法國人從來不承認自己愛錢,那樣太俗了,不是嗎?因此,那裏的富人一面想方設法地避稅,一面卻煞有介事地指責金錢十分骯髒。看來,要在法國生活得自在,得要好好琢磨「假裝」這兩個字的含義呢。
因為作者是英國人,又因為英國與法國這兩個歐洲近鄰在過去數百年間亦敵亦友的關係,令到英國人對於彼岸的法國生活總是一方面嚮往,一方面又忍不住調侃取笑。這種姿態實在是太過酸溜溜了,誠如作者在全書最末的「餐後酒」章節提到的,法國人之於英國,要麼是無意識的崇拜對象,要麼是刻薄責難的對象。
其實,不單英國人總是不願意放過法國人,其他國家的人們也不願意。或許因為法國的文學也好,電影或戲劇也罷太過深入人心,或許我們需要建構這樣浪漫美妙的遠方以支撐平凡溫吞的生活,以至於每每當身在別處的我們談及法國,特別是談到巴黎,我們的腦海中總會浮現電影《天使愛美麗》中色彩斑斕的街邊小店,年過花甲仍能將自己套進零號小短裙中的法國太太,還有文青必看電影《愛在日落黃昏時》中傍晚波光粼粼的塞納河小景。似乎,我們將對於巴黎的想像構建得越美,越不忍心戳破那一重幻象,而巴黎也便在世界各地那些熱切的、渴望的眼神中,費盡心力維繫其「浪漫之都」的地位,不容置疑,也不容挑戰。
仔細想想,這是多殘忍、多淺表的做法,就像我們愛一個人,只愛他錦衣華服、人前光鮮的一面,但凡見到他躲在暗處脆弱痛苦、染上流感不停擤鼻涕或是吃飯時牙齒上沾了菜葉,便驚驚然喊一聲「啊,我怎會喜歡這樣的他」便拂袖而去一樣。連霸道的英國前首相邱吉爾都曾承認「萬能的上帝以其無邊的智慧,仍不認為應當按照英國人的印象來創造法國人」,我們又憑什麼奢求法國人一定要浪漫的、不落俗套的生活,只是單純為我們的想像與期許找到一處承載呢?
書名對於巴黎是否浪漫的追問,直到全書結束,也未能給出一個明確的答案。與其為巴黎浪漫或不浪漫下一個定論,倒不如換個視角、降低訴求,將那座歐洲城市當作有美好也有醜陋的真實事物來對待吧。知曉月球表面布滿巨坑,並不妨礙我們欣賞月色之美,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