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多伊格畫中常見倒影 作者供圖
英國知名藝術家多伊格(Peter Doig)畫作《山谷的建築師之家》領銜昨晚(三月七日)倫敦蘇富比夜拍。該畫曾在去年以二千八百八十萬美元的價格刷新在世英國藝術家的世界拍賣紀錄。
我並沒有被這幅線條紛亂、顏色鮮艷的作品感動,反倒是藝術家那幾幅同樣創作於一九九○年代初的風景畫作,例如一九九○年的《銀河》、一九九一年的《白色獨木舟》,還有一九九三年的《吸墨紙》,讓我印象深刻。這些風景畫作的內容與構圖都不甚相同,唯有一點類似:倒影。
在英語中,reflection這個單詞不單有「倒影」之意,還可解釋為「反映」或者「沉思」。多伊格的那些描摹倒影的風景畫作,因此有了「一語雙關」的意味:畫中水面或是街道上的、夜間或是日間的倒影,既是藝術家記憶中北方或南方的風情,也是他想像中或是夢裏的景象。誠如多伊格本人所說:我的畫不是完全的寫實,而是回憶與想像的產物。
多伊格早年遷徙頻繁,從蘇格蘭搬去千里達與多巴哥,又從南方搬去凜冬漫長的加拿大。不同氣候與環境的生活經驗,為他的風景畫創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與那些專注於一時一地的風景畫家不同,多伊格的作品中既有蕭索闃寂的北地冬日,也有草木豐茂的熱帶雨林風景:《吸墨紙》中結冰的湖面與白樺林,以及《山中小屋》裏的松林和農舍,明顯得自他在加拿大的童年及少年生活經歷,而《白色獨木舟》以及近年創作的《紅船》等,都是濕漉漉的熱帶景觀。
描摹風景時,不論北方或是南方,多伊格總是喜歡畫上一片水,以及水中樹木與船的倒影。畫中的地平線或是水平面往往橫亙在畫幅中央,或者略高或略低的位置,將風景分成上下對稱的兩段。這種將水面視作鏡面的畫法,頻頻出現在多伊格的作品中,亦為這些作品添多夢幻與朦朧的情緒。
有趣的是,那些水中的倒影與水上的風景形態並不相似。且以一九九○年的《銀河》為例,岸邊的樹倒影落入水中,枝葉的樣貌與延展的方向都頗有些不同處。《白色獨木舟》更有趣:畫中舟上本無人,反而獨木舟的倒影隱約能見到撐舟人的身影。這些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影子,令到原本單純的風景畫作變得神秘且耐人尋味起來。
之所以說多伊格的畫作神秘,不單因為畫中的實物以及那些與實物既像又不像的倒影合力營造出一重真實與虛幻之間的二元關係,還因為他作品中滲入骨髓的靜。而且,那些「靜」既不溫煦,也不安寧,每每是嚴肅的,與孤寂與落寞相伴。
他的畫中常常見不到人,即便有人,也是單獨一個,站在遠處,或背向觀者,彷彿並不願意與世事有什麼牽連。初入藝術圈的多伊格,也是這樣的性情。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在倫敦學畫,正是「青年英國藝術家」群體(Young British Artists,簡稱YBA)驟然成名的時候。眼見翠西艾敏(Tracey Emin)與赫斯特(Damien Hirst)等人將封存在玻璃缸中的鯊魚、一張亂糟糟的床以及其他尋常到幾乎不能稱之為藝術創作的自然景觀或生活物品放置在展覽空間中並賣出了高價錢,多伊格仍然中規中矩地拿着畫筆作畫─這實在是太過格格不入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合群,為此避走千里達,遠離鬧嚷的歐洲藝術圈,更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創作並思考。因此,我們對於多伊格一九八○年代與一九九○年代的作品,便能十分清晰地見到前者熱鬧甚至不時透出歡愉的意味,後者則是全然的冷清與寂寞。不論他用上再鮮艷的顏色、再強烈的冷暖色調對撞,都無法沖淡畫中的清冷。去年多伊格在北京開了一個回顧展,展覽取名「不合理的沉默」,這名字倒是相當符合他的創作風格。
距離YBA初興時的熱鬧已過去多年,多伊格也像艾敏與赫斯特一樣,成為天價英國藝術傢具樂部中的一員。如今的多伊格,風景畫得少了,人像作品越來越多。他仍然在用明亮的顏色表達不怎麼明亮的情緒,卻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孤獨的異鄉人了,或許這正應了張愛玲《半生緣》中那句話:「我們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