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關於女人》是冰心用「男士」身份寫的短篇小說集 作者供圖
《關於女人》這一部短篇小說集,出自一名單身漢手筆,薄薄的,可說年代湮遠,《後記》所署年份為一九四三年,於四川大荒山。
作者效法曹雪芹,真心成為女性知己,並且深深欽服女性,《抄書代序》引用了《紅樓夢》開卷第一回,雲「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識見,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
十六篇小說,第一篇《我最尊敬體貼她們》,開宗明義表明:「我以為女人的問題,應該是由男人來談,因為男人在立場上,可以比較客觀,男人的態度,可以比較客氣。」第二篇《我的擇偶條件》,羅列二十多個條件後,幽默作結:「天哪,假如我真是個女人,恐怕早已結婚,而且是已有了兩三個孩子了!」
接着這兩篇,作者信筆寫母親、教師、三個弟婦(分三篇寫)、奶娘、同班、同學等八篇,其間,玫瑰馨香、蜂蜜甜潤的筆致獨擅,搖曳有致。
「因着補習算術,我和她對面坐的時候很多,我做着算題,她也低頭改卷子。在我抬頭凝思的時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雲的頭髮,雪白的脖子,很長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穩稱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裏漸漸生了說不出敬慕和愛戀。在我偷看她的時候,有時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值,出神的露着潤白的牙齒向我一笑,我就要紅起臉,低下頭,心裏亂半天,又喜歡,又難過,自己莫名其妙。」(《我的教師》)直到「我」中學畢業,教師也離開了那所中學,偶得會面,教師總是勉勵安慰「我」,也常要「我」幫忙,如翻譯短文之類。「她做着很好的事業,很大的事業,至死未結婚。」
「我的教師」,一生純淨,如亭亭白蓮出淤泥而不染。
「我」一篇篇寫着,「我」也從初中生長大成人,大學畢業後,在學院裏當教授。「我」筆下女性的美好,始終和純潔的人格,體貼、溫柔的性情,為家人以至社會犧牲小我結合一起。這些女性的品貌,繁花如錦,永不凋零。
「我」靜靜定定的着墨,悄然毅然步出春光春園。這,自然也是曹公心眼。《紅樓夢仙曲.終曲飛鳥各投林》「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人世的殘酷無奈,作者不加逃避,予以正視。
朋友的太太、學生、房東、鄰居、張嫂,以及朋友的母親等六篇,一一登場。
「朋友的太太」,對於配偶死別,未亡人的再娶,從起初堅決不認同,到最後坦然理解並接納。可見,幸福不是必然的,並非人們主觀意願可以掌握。「我的學生」,出身嬌貴,能吃苦耐勞,一手締造美麗整潔的家,丈夫安詳靜默,孩子活潑聰明,可她最後輸血給一位太太,才發現自己失血太多,操勞過度,患了肺結核,終致三十二歲病歿。失卻母親的家,永遠崩了一角。
人世最大的痛苦,死別以外,似是生離。「朋友的母親」對「我」道出長篇體己話。老婦的兒子,是「我」的好友,抗戰時期,母親和妻兒留在北平,自己逃到抗日區教書討生活,和身旁的F小姐日久生情,打算和妻子離婚另娶。老母冷靜判斷,活生生拆開一對人,她了解兒子、媳婦,以及F小姐。老母對F小姐說:
你看見過坐長途火車的人沒有?世界小,旅途長,素不相識的人也殷勤地互相自己介紹,親熱地敘談,一同唱歌,一同玩牌,一同吃喝,似乎他們已經有過終身的友誼。等到目的地將到……。戰事雖長,也終有和平的一天,有一天,勝利來到,驚喜襲擊了各個人的心,那時真是「飛鳥各投林」,所剩下的只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老母提醒F,勝利以後,他們真一起的話,兒子不能不顧念妻兒,他們即使在一起,如何心安理得,枉論快樂和自在。
經老母的點撥,F以理智戰勝了感情。
「我」「反覆咀嚼着『飛鳥各投林』這一句話」作為全書壓卷語。
「飛鳥各投林」,似無情,反為最深情熨帖的話語。大道多歧,人心一輕忽,就陷入痴心妄想。慧劍一揮,保護自己,也捍衛了他人的幸福。
「我」之刻畫女性,細細觀察,感同身受,筆下人物,眉尖一皺,心裏一緊,嘴角一笑,凝神一盼,如在眼前。
「張嫂」,最是樸實無華、刻苦耐勞。張嫂和「我」,從百分百的陌生人,到替「我」洗衣、做家務,以至「我」察覺張嫂懷孕,才知道張嫂是童養媳,日常粗重的勞作催迫她老態龍鍾……。張嫂生產時僅僅休息一天,馬上又回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比照張嫂,「我」反省自己彷彿「零餘人」似的,不事生產,無端卻愛唉聲嘆氣。
「我」筆下女性美好的品貌,決非脫離生活塵土,不沾人世愁煩,而是,作者別有一副心腸,以及澄明的眼睛。就像在靜靜專致的呼吸吐納中,把精神貫注在身體某個部位,把感受一一帶到這些部位,不評斷,不是是非非,於是乎,平常習焉不察、總是緊繃繃的關節,自然而然舒張,每根精神的觸鬚,無不靜定,自適,靈敏,臻至最微妙的領會。
走筆至此,應該揭開謎底了。
「我」,並非什麼單身漢—「我」就是冰心,而不可能是任何其他作者!在一九八○年三版自序中,作者說明「《關於女人》的初版後記和再版自序,說的都是實話,不過那都是用『男士』的口脗和身份寫的,如今這『三版自序』,我就只好『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寧夏人民出版社,一九八○)
或許,冰心淘氣,也好勝。寫女性,不讓曹公「假語村言」專擅,這十六篇作品不署「冰心」筆名,得以自由抒寫。女人寫女人,不是更勝於男人寫女人麼?
自由抒寫,多麼教人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