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二○○八年八月八日「莫高餘馥──饒宗頤敦煌書畫藝術特展」開幕現場 作者供圖
「高樓風雨,南海衣冠。」這是饒宗頤先生的恩師葉恭綽先生,為香港大學圖書館牌樓門題寫的楹聯。饒公以之概括近代以來香港文化的發展。上聯出唐代李商隱《杜司勳》詩句:「高樓風雨感斯文」;下聯出宋代方信孺《南海百詠.靈洲》題語:「(晉)郭璞雲:『南海之間,有衣冠之氣。』」郭璞預言南海之濱必定會風氣漸開,文化繁榮昌盛(明吳國倫《甔甀洞稿.廣東鄉試錄序》)。葉、饒兩位前輩意思是說:近代以來,香港經受了西學東漸的風雨洗禮,而中華文化在此薪火相傳,在融會貫通中繼承發揚。
知遇之恩,細說師門
因為與饒老有不少共同語言,或者說具備與饒老對話的一些基本能力,自從二○○六年結識他老人家以來,師徒相處歡洽,到二○一一年夏,我從香港紫荊雜誌社回北京之前,差不多每過一個多月,我們就會聚會一次。有一陣子社裏曾決定,由我每期(月)寫一篇關於饒老的文章。饒老和他的女兒饒清芬老師說:讀書人,不必如此連篇累牘,每年一兩篇就好。讓我感受到,他始終保持書生本色,寵辱不驚。
因為投緣,就常說起一些文壇掌故。饒老指出:葉恭綽對近代香港文化發展功不可沒。在動盪不安的近代中國,他召集前清翰林、進士等一批文化人南下來港,利用香港相對安定的社會環境,結合香港華人富商沿襲古代「養士」之風,扶持香港文化逐步發展,才有後來走向繁榮。其時人們通稱他們為「太史公」,像「南北行」高、陳等老闆,都熱心資助「太史公」們。饒公於一九三九至一九四一年抗戰滯留香港期間,正值葉恭綽先生編《全清詞鈔》,當時有一位七十多歲的前輩學者,把年紀輕輕的他介紹給了葉,協助葉恭老編修這部書,饒公由此從早期治《潮州志》《廣東通志》等方志學,走上更廣闊的文史領域。所以始終對葉恭老感恩戴德;對那位始終不知是誰的前輩,也一直心存濃濃的感激。
梳理這段文化史,饒老說:葉恭老早年受知於梁士詒老前輩。當年葉恭老提攜了自己,提攜了比自己年長的陳垣(援庵)先生;陳垣先生又提攜了啟功先生。沒有梁士詒提攜,就沒有葉恭老;沒有葉恭老提攜,就沒有陳援庵、啟功先生和我本人。葉恭老不但品學兼優,而且學識卓越……細數往事,老人家像回到孩提時代,對前輩先生孺慕之情溢於言表。
我也告訴他啟功先生一段回憶:一九五○年代,周恩來總理派人到香港邀請葉恭綽回北京,組建「北京中國畫院」,後來一直受到毛澤東主席和周總理禮遇。不知怎麼回事,「反右」時葉恭老被錯劃「右派」,「文革」時紅衛兵去抄他的家。結果打開一隻箱子,看到上面放着一封毛主席寫給他的信,紅衛兵當然不敢輕舉妄動;再打開一隻,上面又是一封。開來開去,個個如此,那些紅衛兵說:這老頭怎麼這麼多毛主席的信啊!只好無功而返。饒老聽了笑起來。
從《走近饒宗頤》,到《金庸圖錄》
我於二○○六年結識饒老。當時我所在紫荊雜誌社,決定嘗試推出「紫荊特刊」系列,宣介香港的文化名人;恰好馮丹藜小姐熱心文化事業,欣然鼎力資助。於是首先聯繫上饒宗頤先生。饒老慨然應允,並指定女兒饒清芬,弟子、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研究主任鄭煒明和藝術統籌主任鄧偉雄,具體負責撰寫文字、提供圖片,我作責任編輯。大約用了兩個多月,特刊《走近饒宗頤》於二○○七年二月就圓滿完成了。編輯工作進行了一段時間後,謬承幾位港大朋友開始稱我教授。這個稱呼在香港是對讀書人的最高肯定。特刊樣書送到港大,正值學術館裏舉辦一個展覽開幕式,饒老看了樣書非常高興、非常滿意,拉着我的手走到這裏,坐到那裏。特刊接着銷往國內外,不久掀起一波「饒宗頤熱」。在北京,溫家寶總理等中央領導,也因此對饒公有了更進一步了解。後來溫總理、李克強總理和其他領導人,先後多次接見或看望他老人家,他成為很多人都熟悉的「國寶」。
接着,終於經天地圖書副總編輯孫立川博士,聯繫上已經「退出江湖」的金庸先生。查先生(金庸)也是慨然應允。我編寫的《金庸圖錄》,於二○○九年五月出版。記得工作開始前,二○○八年七月,雜誌社在跑馬地英皇駿景酒店請饒老、查先生兩位前輩飲茶。一開始,饒老就向查先生介紹說:「姜先生文筆很好。」臨分別又說:「姜先生很有才華,交給他做,你就放心吧!」那種拳拳之意,就是呵護和推薦自己的弟子。如今饒老已經仙逝,想起此情此景,心中就百感交集,感激他老人家的知遇之恩。所幸我沒有辜負兩位先生的厚望,後來查先生的秘書吳玉芬小姐說:「不知為什麼,查先生和你這麼投緣!每件事都很滿意。他跟別人合作都很挑剔的。」那天兩位前輩出了酒店大堂,被一群遊客認出,就圍攏上前問候。兩位離開後,這幫遊客說,這次來香港太值得了,竟然見到兩位大師!
無盡思念
後來我陸陸續續寫了不少關於饒老的文章,包括二○○七年十月二十四日,《光明日報》發表整版的《一代通儒饒宗頤》;二○一四年十月十一日,《經濟日報》幾乎整版的《漢學大師饒宗頤》。
我寫的其他有關文章,往往是傳真給饒老教正。但饒老常常是只改幾個字。以致我心生老人家無暇顧及、或是不忍心打擊我積極性的想法。直到有一次我寫到古琴,說管平湖、馬衡都是既會彈奏,也會修理。饒老劃掉馬衡。這是我印象中的誤記,偷懶隨便寫上了,結果竟然被饒老逮到。方知老人家絕非隨便掃一眼。大概是二○一○年,上海方面舉辦第一屆世界華人收藏家大會,組委會對我說:「饒老只相信你,他老人家的文章只有你來寫。」更感到老人家對我的信任。
二○一五年春天,饒老在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辦「學藝融通─饒宗頤百歲藝術展」。我不巧因髕骨骨折卧床。等我傷愈,展覽開幕式已結束。同事們說:「我要是像您與饒老的交情,爬也爬來!」但我的直覺,來日方長,後會有期。如今真的是天人永隔了,留下的只有無盡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