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一個下午，在朋友家的書架上，我無意中翻出了一本三島由紀夫的《宴後》，德文版的，已經有些年頭，這本書我以前沒有讀過，初看兩頁之後很快就被那流暢的文筆、款款的敘述吸引住了，於是借回家來。之後的很多個傍晚，夜幕早早降臨，窗外寒風凌厲，我坐在劈啪的爐火前，溫暖的燈光下，就着一杯好茶，有些驚訝地讀完了這本書。

　　《宴後》講述的是一個政治與婚姻交錯的故事：高級料亭「雪後庵」的女掌櫃福沢是一個五十開外風韻猶存的女子，她率真直爽、開朗自信，儘管十分富有，但是閱歷豐富的她卻從未失去本真，在一場意外事件中，她結識了前外務大臣野口。野口六十多歲，在政界和外交界曾經很有成就，現在繁華已逝，他雖然還是革新黨的顧問，卻只能依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福沢欽佩他的博學、心疼他微黃的領口，她愛上了他。

　　兩人結婚之後，福沢很快就發現，野口極其自負，他不需要平等的溝通，只要求無條件的服從，福沢儘管感覺失落，可是一想到野口的家墳，她就又妥協了。福沢活了大半輩子，辛苦創業之後雖然有了今日的成就，但是她的心靈是需要歸宿的，她希望有人能在她死後來紀念她，野口出生日本名門，他的家墳是歷史、榮耀和尊嚴的象徵，如果能在那裏安息，她此生也就圓滿了。所以，在福沢準備傾其所有資助野口競選東京都知事卻被野口誤解甚至拳打腳踢的時候，她都忍了。然而，競選最後還是以失敗告終，在這個過程中，福沢意識到，自己想要的餘生不是野口所規劃的那個樣子，她不想被「教育」成別人眼中希望的模樣，她要做她自己，所以，她選擇離開野口，重振雪後庵，當然同時，她也放棄了那座讓她無限嚮往的墳塋。

　　掩卷之餘，我不太敢相信這是出自三島由紀夫的筆下。三島的大男子主義是比較有名的，在他結婚之前，曾有過一個美麗的相親對象正田美智子，那時，三島已經小有名氣，他向女方家長提出了幾條他的「擇偶條件」，其中包括女方即使穿高跟鞋個子也不許超過他；要會照顧家庭、孝順長輩；在他工作時不許來打攪等，美智子的父母一看大驚，連忙以「小女從小嬌生慣養，怕不能高攀」為由拒絕了三島的求婚。

　　後來，這位美智子小姐嫁給了明仁天皇，成為日本歷史上第一位平民皇后，幾十年來，天皇夫婦給人的印象是相敬如賓、和藹可親，很受國民愛戴。讓人感到意外的是，幾年前，美智子皇后突然宣布說她死後將不與天皇合葬，理由是因為天皇是神，而她只是一介平民，沒有資格與神同墓穴。這個決定令人想起《宴後》裏的福沢，不同的是，福沢在還沒有死的時候就走出了那塊墳地，而美智子得在死後才能擁有屬於自己的一方淨土。沒人知道在皇宮的高牆內都發生了什麼，也沒誰真的明白美智子皇后為什麼會做這樣的決定，但是不管怎樣，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美智子和福沢一樣，都是嚮往靈魂自由的、堅強獨立的女人。

　　《宴後》不是三島由紀夫最經典的一部作品，卻是他寫作生涯的轉捩點。在這之前，他關注的是自己的內心，在此之後，他把目光投向了社會和人生。這個陪跑了幾次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其文與其人都飽受爭議，尤其是他慘烈的死，給後人留下了無數的疑問，同時也使這個世界永遠地記住了他，這可能也是三島想要達到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