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大了，瑣事不上心，轉瞬即忘；但東坡居士的《赤壁賦》和大部分詩詞，數十寒暑仍能琅琅上口，隻字不漏；深感「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響於悲風」的情懷。蘇東坡詩文，俱有感而發，畫作亦多寫意抒情。竊以為其行書，於起伏跌宕、左彳右亍間，同樣能流露真正感受。他的行書不但蒼老渾厚，遺貌取神，更從字體筆畫結構、大小粗幼和行氣間，流露內心感情的節奏變化，有雲出無心之妙。像《赤壁賦》，幾全用正鋒，欲透紙背；其豐腴濃墨（並非如胡謅之輩譏為「墨豬」），猶如精神飽滿；大筆掃刷，可見灑脫磊落。明代董其昌指他「每波畫盡處，隱隱有聚墨痕，如黍米珠」。這種一任自然的筆法墨法，顯現他「看破」與「率意」的曠達胸懷，深悟「寄蜉蝣於天地，渺浮海之一粟」。他的書法與人生觀一樣，臻物我兩忘的化境。人又何必囿於功名富貴（如過眼雲煙矣）；世間無處不是「物」，怎可為物役？他的行書一若其人生，如流水行雲，無定質，更無定則。他自言：「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故其人生與書法，同樣「姿態橫生」。

　　以其最著名的行書《黃州寒食詩帖》（見附圖局部，三十年前曾展出）為例，乃他四十五歲貶謫湖北黃州時所作。行筆配合心境與辛酸感受，書體自然地隨情意從平和漸顯鬱結悲憤，繼而像其「懸針」筆法（「帋」字）般長舒盡吐。

　　此詩帖為後世奉作「天下第三行書」（第一為王羲之的《蘭亭序》）。卷後有黃庭堅跋，認為兼具顏真卿、楊凝式和李建中筆意，可窺其博採眾長的意趣。他另文明言：「東坡……中年書圜勁而有韻，大似徐會稽；晚年沉着痛快，乃似李北海。此公蓋天資解書，比之詩人，是李白之流。」筆者卻覺得東坡行書不似任何名家，而是直抒胸臆，書寫他自己內心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