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布萊克.克勞奇的創作以科幻驚悚見長 /網絡圖片
中國似乎從未是以科幻着稱的國度,其來有自。晚清時期,出現「科學小說」的文體。一九○○年,薛紹徽譯《八十日環遊記》,見稱西方科學小說的第一本中譯本。國人亦躍躍欲試,《空中飛艇》、《光緒萬年》等篇適逢其時,魯迅稱「掇取學理,去莊而諧」。
然而,中國的文學是很務實的。「苟不若吶喊或憂國,便無足觀」,科幻小說便如黑幕與鴛蝴等文學派別,成了五四以降「被壓抑的現代性」,且一壓便是很多年。
晚近世界似乎進入了科幻小說大年。中國作家的名字屢出現於雨果與星雲獎的獲獎名單中。引進版的作品更為豐盛,許多外籍作者作品亦為國人熟知。以科幻驚悚見長的布萊克.克勞奇(Blake Crouch)是其中一位,因《松林異境》三部曲(The Wayward Pines Trilogy)成名。近作《人生複本》(Dark Matter),以科幻為表,卻不囿於此。
平行世界改變命運
故事並不難進入。一個在芝加哥二流大學任教的物理教授賈森,在參加獲得科學大獎好友的慶功宴後,被神秘者綁架,到了似曾相識的異境。由此,方揭開其人生景狀。原來,頗具科研天才的賈森,在其學術生命如日中天時,發現女友丹妮拉懷孕。因為愛情,賈森依然放棄大好事業,選擇與女友結婚。而因其子查理的身體荏弱,丹妮拉亦中斷藝術生涯,全心相夫教子。兩人投入了庸常生活,直至查理十五歲,無怨而無悔。卻不知有人此時深有悔意,這便是綁架賈森的人,也是他生活在平行空間裏的分身—賈森二號。賈森二號在關鍵的人生節點,選擇了離棄女友,義無反顧從事量子力學的科研,並最終獲得帕維亞科學大獎。在波疊合等理論的精進研究中,他發明了可穿梭平行空間的箱體,並無意窺得主人公賈森一號的幸福生活。高處不勝寒的賈森二號,忽然間懊悔於十五年前的選擇。於是,他便企圖以暴力與賈森一號換取/攫取人生。故事的後半段,即是賈森一號如何利用箱體,回到屬於自己的空間,與賈森二號艱辛博弈,奪回人生的故事。
相關平行空間的作品不算少。《源代碼》與《蝴蝶效應》都曾讓我們津津樂道。然而,比較這類作品中主人公致力修改命運的強大衝動與企圖,《人生複本》體現出的是一種更為靜謐的觀照立場。作者自言,靈感來自「薛定諤的貓」。這隻貓向以方生方死,死去活來的或然性令人難以琢磨。
具詩性氣質的科幻
《人生複本》因無法追溯時間,只是在若干平行空間中穿梭,主人公看到的,更多是相異選擇後的既成結果。他不再是一個可大顯神通的拯救者,更多是接受與承擔。接受與愛人的素昧平生,接受另一個自己的早逝,接受另一種命運的崛起與頹唐。在小說中,同情賈森的醫生阿曼達(也是他階段性的人生同盟)的一連串質問,道出了借箱體遊走的宿命之處。「你目睹了妻子被殺,死於可怕的疾病,你看到她不認得你,嫁給其他的男人,嫁給你的各個分身。在你精神崩潰之前,你能承受多少。」旁觀所帶來的無奈與無力感,使得《人生複本》擁有了某種與同類作品迥異的詩性氣質。我喜歡的一個段落,男女主人公在平行世界之一的邂逅。在那個世界裏,丹妮拉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個畫家。她對眼前男人素不相識,一無所知。而賈森對她小心翼翼地觀望試探,唯一的話題是如何勾勒四季的湖泊。這場略帶尷尬而禮貌的談話,於漂泊的賈森卻有如甘霖,因為「純粹只是想聽聽她說話」。
在另一個平行空間裏,賈森守望着熟悉的街區,看着鄰居,家人往來奔走。當他告訴焦灼的阿曼達,他「一整天都坐在我家對街的長椅上」,阿曼達言辭激烈斥責他:「那不是你家,賈森,他們並不是你的家人。」賈森回答:「我知道」,繼而「從阿曼達的身邊擠過去,進入房間,在自己的床尾坐下」。這是令人心痛的一幕,同時也是小說哲學意味的衍生。賈森所做的一切,不過為了回家。他是命定的奧德修斯,漂泊在無窮盡的平行宇宙,不知歸處。而空間隨每一個選擇節點的分裂無度,使得無數的賈森都在回歸中迷失,挫敗,相生相殺。
人生路上一往無前
小說的結尾,依然是憂傷的。當賈森回到自己的空間,與妻兒重逢,卻也不得不面對自己的萬千分身,每一個都眼含熱淚。他將選擇的權力給了兒子查理,他們走進箱體。查理打開那扇門,冰冷而無生氣的長廊,溫暖而光亮。
梁啟超稱科學小說中一類「專借小說以發明哲學及格致學」。科幻題材時常面對終極問題的拷問,往往萬劫不復。作者克勞奇是溫存的。《人生複本》的收束,卻以反抗絕望的方式,呈現希望。我們每個人,每個時刻都在選擇,都在漠然或投入地面對命運的分叉。我們未曾追悔,只因人生命途,如熊掌與魚,在現實中不可得兼。既如此,何若一往無前。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