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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號病」\劉荒田

時間:2017-12-07 03:15:44來源:大公網

  傍晚,走出社區的大門,迎面一陣小風,吹面不寒,反而帶着入骨的酥軟。在海外過慣了,什麼風都體驗過,唯獨這種充滿暗示的風,教我每一次歸來都要感動。和這種風類似的,是中秋前後的風。我疑心,春秋兩風,就是宋玉《風賦》中的「大王之雄風」,特徵是:「清清泠泠,愈病析醒,髮明耳目,寧體便人。」一陣快感難以言狀的戰慄掠過全身,抬頭看,天空並無星辰,建築物的黑影羅列,落羽杉對風並無感應,一片葉子也捨不得落。

  我在風裏行走,衣襟和風的互動,教我想起詠春風裏燕子的名句:「軟語商量」。腦際馬上泛起遙遠的年代。小鎮向晚和眼前風景,本來風馬牛不相及,這裏的車流,交通燈,商舖的燈光,公寓大樓高層黑洞洞的窗戶,哪一處和半個多世紀前的珠三角小鎮近似?只有風相同而已。但這就足夠,童年完完整整地歸來。

  這樣的時刻,我家開的文具店,十二塊門板被祖父一塊塊地從角落扛到門口,嵌進門楣旁邊一個個圓環,再拉直,架上一根統御全部門板的橫杠。要打烊了。三個舖位以外的「榮園餅家」,老闆娘又開始處心積慮的炫富─捧着一隻木碗,穿街過巷地追剛剛會走路的小兒子,強迫他吃下一段觸目的紅色臘腸。夕陽在巷子口晃動。祖母在門口召喚三隻小母雞。孩子們在散布爛菜幫子的墟場玩「三英戰呂布」,我當劉備,木劍慘被斬斷。風呼溜溜地穿過。有了恰到好處的風,一切就有了着落。連戰敗的「劉備」在夾竹桃下喘氣,也不必抹汗。

  想到這裏,我這邁向七十歲的老人,在街上的漫步,被風注入無限生氣。我為此而驚訝,頓時悟及,所謂「成熟人生,唯一要旨是回到童年」一說,原來可以細化至此。命途的末端,撇開物質生活,人事糾葛,精神以追求「與兒時經驗呼應」為旨歸。只要對號入座成功就是好的。眼前的風就是昔年的風,今日的餐桌就是當年的風味。往昔的煤油燈化為今日的燈光,今日把孫兒抱在懷裏變為當年的父親和自己。必須彼此契合,必須由此及彼,否則,不予承認,再完美的事情也被排斥。

  我為此疑惑,難道生命體驗只有「似曾相識」才受尊重,只有「重溫」才是好的?莫非這思維定勢源於老人的記憶衰退?確實如此,同齡人聚集在一起,都慨嘆,五十年前的事鮮活非常,昨天的事卻忘得精光。其實,我們這一代早歲的環境遠遠比目前差,普遍的飢餓與困窘教人日坐愁城,被苦難鯨吞的童年,快樂不過殘留於縫隙的稀罕之物。可是,我們愈是老,懷舊愈是成為這樣可笑的行為─把今天的「色香味」端着,在「舊時長廊」裏全神貫注地尋覓一顆恰到好處的「釘子」,掛上去,再從遠處凝視,欣賞新與舊的重疊。一句話,「當今」的意義在於啟動「從前」。

  這種老人們幾乎概莫能外的荒誕行徑,可稱為「對號病」,但不含仇恨,反而洋溢孩子氣。以此名之。不含明顯的褒貶,它可與魯迅筆下的「十景病」等量齊觀。這種由籠統的懷舊演化的、可愛亦可憎的思維,一是追求安全感,童年離母親的子宮畢竟近些,而且,彼時作為弱小者,承受着從父母到祖父母的呵護。二是嚮往單純。一來,兒時的快樂,因其稀缺,加上有極端嚴酷的背景的反對,格外散發出璀璨的毫光;三呢,人的生命全程,只有那一段未經污染,算得未勾兌「邪惡」的酒,儲存多年,醇香更加強烈。我們就這般完成「回去」的艱辛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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