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與梁文道對談,提到不同歷史時期的教育,陳丹青說:「『老三屆』是真正讀到書的。」這使我想起,我們當年是怎麼讀書的,因為我正是「老三屆」,「文革」前我正受高中二年級的教育。
所謂「老三屆」,指的是一九六六年在校中學生,包括三屆初中和三屆高中。這「老三屆」中學生,「文革」時期是紅衛兵,「文革」後期是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他們身上,承載着中國當代歷史上不可磨滅的民族苦難。
我上初中一年級時,學校裏還沒有用上電。大清早我們到學校「早讀」,每個人手上要帶着自家的油燈,大多是一個墨水瓶,裝着煤油或豆油,安一條燈芯。摸黑進教室,每個同學把油燈點起來,燈火搖曳,影影綽綽,在那裏埋頭苦讀,那情形,宛然是鑿壁偷光的苦學生。
學校每天七節正課,上午四節,下午三節,每節四十五分鐘,此外大清早兩節早自習,晚上又兩節晚自習,可以說,除了三餐和午休,整天都在學校裏。下午放學後有半節體育鍛煉,學生自由支配,想運動的就運動,不想的可以回家。
晚自習通常就把當天的各科作業解決掉了,老師會輪流到教室,同學有疑問當場可以請教,一般同學之間也不作興在課堂上討論,各自埋頭用功,有事都在課間休息時再談,班上靜悄悄,沒有人喧嘩。
至於早自習,一般都是各自溫書,睡眼惺忪裏強打精神,讀讀寫寫,知識大門一點點打開,窗外黎明也悄悄來臨。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如此辛苦地伏案勞形,都是為自己的生命價值做功德。
語文課和數學課是每天必修的,此外當然還有物理、化學、生物、歷史、地理、外語,課程負擔也是很重的,但不知為什麼,我們當年不覺其苦,只覺其趣。
初中起語文課就教嚴格的中文語法,名詞、動詞、形容詞,定語、狀語、補語等等,概念搞清楚了,就不斷造句練習,以至這些基本功都牢牢掌握起來。我們這一代人寫文章,好與不好是另一回事,但很少人會犯語法上的錯誤,因為那在初中就已根深蒂固,深入到骨髓裏去,一輩子都忘不了。
初到香港時,經常發現報刊文章裏有語法很不規範的現象,當時我就很奇怪,為什麼寫文章連「的」、「地」、「得」都會亂用,那不是應該在初中時期就都解決了的嗎?
每星期語文課有兩天安排作文課,每次兩個課時,合起來一個半鐘頭。語文老師教學有創意,一節作文課是由他命名,他批改,另一節是同學各自命名,全班分小組互相觀摩討論。因此之故,作文課的風氣很活躍,不只是單調被動的命題作文,而是一開始就讓同學有一種自主「寫作」的感覺。
每個班級都有前後兩塊黑板,前面是給老師板書用的,後面那塊黑板,定期讓班上同學自編黑板報。班上有一個小小編委會,包括班幹部、語文科代表、作文好和書法好的同學。每期接受投稿,編委選好稿,商量安排版面,然後由書法好的同學抄到黑板上去。有一段時間,為了吸引同學注意,我們還學五四時期的劉半農和錢玄同在《新青年》上「唱雙簧」的辦法,由一個同學執筆提出一個觀點,稍微負面,然後由另一個同學執筆作出正面反駁,以此吸引班上同學加入,連續編了幾期爭鳴的內容。
班上文學創作的風氣很盛,那時流行朗誦詩,郭小川、賀敬之這些詩人的作品大行其道,我們也紛紛鸚鵡學舌,寫了朗誦詩,在學校晚會上,全班同學白衣藍褲,每人手上一個講議夾,抄了詩稿作集體朗誦。
學校圖書館藏書很豐富,各種雜誌齊備,很多同學在中學時期就都大量閱讀中外經典,因此那時我們聊天,一大部分內容是自己讀的課外書。有同學甚至讀毛澤東著作文章後的註釋,對解放戰爭時期五大戰役的經過、毛與林彪等軍隊將領的來往函電、各大集團軍的編制等等,都可以作故事講得眉飛色舞。
數學課老師教學經驗豐富,各種定理方程式都從基本處入手,一定先讓同學理解了,才用不同的習題操練。每天做的習題並不多,但針對性都很強,引導同學作不同角度的思考。課餘同學之間會互相切磋,有好的習題互相分享,找不出解題辦法,可以沒日沒夜牽掛,半夜靈光一閃找到門徑,會變成第二天在同學間顯耀本事的機會。
分數固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還是,一窺科學堂奧的好奇心、捕捉靈感的自信,以及征服難題的滿足感。
數學堂測驗並不多,一個學期大概就那麼四、五次單元考(課本分幾個單元,每個單元結束後考一次),另加期中考和期末考,算是總結性的測試。考試成績和總平均分都沒有排名,老師會把成績好的同學拿出來讚美幾句,成績差的沒有批評,只有個別平常成績好而突然差下來的,老師會不點名提點一下,各人心知肚明,自己去反省就是。
當時有一些奧林匹克數學比賽的題目,在同學之間流傳,有時課間在走廊上討論,撿了空地上的瓦片,就在教室走廊地上畫圖解題,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貢獻解題智慧,好像在戰場上攻佔一個無名高地,大家從不同方位上瞄準開火。
中學生正是長知識的年代,有任何新鮮的知識來到面前,按道理都會充滿好奇,會有嘗試去了解和涉獵的興趣,除非毫無寸進,最終會灰心之外,只要入了門,日益精進,越發知道知識領域之豐富與奇趣,那種泅泳於知識海洋裏,領悟天地浩瀚風光的愉悅,實在是不可言喻的。
之所以有人對讀書提不起興致,最大的原因,其實就是根本沒有讀進去,你只是在知識海洋的岸邊濕濕腳,已經掉頭就走了,那你怎麼知道那裏面有什麼奇珍異寶?
雖然課業也算沉重,但我們都不覺辛苦。當然,青少年時期渾身有用不完的精力,但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學校也很重視同學的體育活動。校園裏有一個八百米跑道的體育場,中間是養着草地的足球場,在跑道另一側,有六個籃球場,籃球場旁邊,還有一個排球場。
學校有校工專門管理體育用品,下午放了學,同學可以到校工那裏借足球籃球,招兵買馬各自去練球。學校也主動組織各種比賽,有時與外校比,有時邀請職業球隊來表演。
學校每年有一次校運會,放三天假,各班同學按年齡分不同組別,報名參加比賽。那幾天校園裏張燈結綵,高音喇叭不斷播放各項比賽的成績和名次,學校還特地邀請了正規的運動健將來校表演,指導不同運動項目的同學。
雖然每天連同早晚自習,總計十一節課,幾乎全天候讀書,但因為有那麼半小時的體育運動,大多數同學也能將一天積鬱的困悶盡情抒發出來,身手動能得到最大程度的發泄,精神得到最大程度的鬆弛,出一身臭汗回家,洗一個澡又是一條好漢。
我們當年中學裏學到的知識,說誇張一點,真是用了一輩子。當然,我們利用那些知識,大半輩子讀各種書,不但通讀,還要讀通。其實,只要靠中學學來的那些語文知識,基本上所有文史哲的書,稍微用功都能讀得進去,中學基礎扎實,一生受用無窮。
讀書要讀出趣味來,那就不是壓力,而是動力。一個人讀書無趣,壓力再大,也是讀不進去的,那只證明他不是讀書種子。他可以初通文墨,嘗試其他行當,也未必沒有出息。至於有興趣讀書的,最要緊是及早發現自己的興趣所在,課餘多讀閒書,增長知識面,培養勤思、反省、質疑的習慣,將來是否出類拔萃,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能將你的個人價值發揮到極致,而所有這一切,都要從中學起步。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人生無所謂起跑線,有所謂的是每一步都不要荒廢,都盡力走好,如此走到終點,有無名次尚在其次,最要緊是你沒有辜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