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周曉楓新作《有如候鳥》（新星出版社，二○一七年九月）以動物入題，箇中含意頗值回味

　　作為一個寫小說的人，對散文總有一種莫名的感情。這感情，大約有如枝葉葱蘢，之於根基；江河湯湯，之於潺流；千里之行，始於跬步。散文的實與純樸，與小說的汪洋恣肆間，有着奇妙的辯證。於是，在落筆前，心情便也隨之慎至穆然。而與對面不知名的讀者，似乎已然願將內心作了剖白。

　　中國的散文源遠流長。且不說遠，自新文化運動，由「啟蒙式」至「閒話體」，已是很大的進步。五四以降，令人擊節的一位，是周作人。周氏反六朝師心、桐城義理。其文風依今人觀，仍獨樹一幟，看似拉雜扯散，卻是取之以近物，譬之以遠物。出入於經史，可謂信手拈來。師承晚明小品，又取徑英國隨筆，在在交會中西趣味，形之大成。周文可觀，也因其所尚之人生質地。如在《北京的茶食》中寫：「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在這方面，他是一位先行者，「無用之用」，大約便是今人所稱之「樂活」（LOHAS）。樂而為活，說出來了，又有多少人能夠身體力行。現代人營營之道，皆是為那點所謂「用處」。以知識結構而論，如將卡耐基、喬布斯所倡導的「成功學」奉如圭臬，又有幾多人以有如知堂「多能鄙事」為傲呢。

　　「候鳥」蘊意 頗值回味

　　或許，這就是散文的意義。文體之包容，和緩而隨意，多少讓我們在俗務之餘，還有方寸之地可以「放下」。

　　近讀當今散文家周曉楓的新作，則又獨沽一味，如刀鋒。一為筆觸銳利，二則質地濃烈。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在閱讀與寫作上，獨偏愛「口音很重的文字」。這本《有如候鳥》，承襲以往，字裏行間，誠實且切膚入骨。讀罷，「候鳥」二字之蘊意，方翩然而出。縱觀全書，又多以動物入題。箇中用心，頗值再三品嚼。

　　《論語．陽貨》中，孔子對學生論學詩的好處，曰「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可見，文學傳統與萬物日常，源遠流長。周作人亦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而自喻。其書卷氣多因於此。記得他的一篇日記，寫老家的「江南筍」的妙處。其中一句「每斤只需青蚨數翼」。以「青蚨」指代金資，便是取自《搜神記》的用典。可謂博引於斯是。

　　然而，周曉楓寫動物，不為拋書包，更無意炫學。《有如候鳥》頗具百科全書式知識之美，但並不艱澀。可謂作家長久閱歷沉澱後，痛定而發。觀千劍而識器。就此方向理解，在對芸芸眾物的觀照中，了然其特質，故而可熟練對應於人世明暗，開闔於人性幽微。《布偶貓》一篇，題材深入社會肌理，寫「親密關係中的暴力」。周曉楓以布偶貓對於疼痛的驚人忍受力，勾勒這類關係中的女性處境。「布偶貓並非遲鈍，它艱難地消化着自身的不幸，對災難保佑持久的接受耐心。」而在受虐中屈從而成的「耐受型人格」，文中則又見引物之力：「蓄奴蟻敲打蚜蟲的背以使它分泌蜜露；換言之，蚜蟲的甜蜜來自於對敲打的忍受。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順從，以及順從導致的持續壓迫。」譬喻可謂入木三分。

　　《惡念叢生》寫善惡的辯證，寫愚善的荏弱於惡念對文明的灌溉。作家的筆下機鋒如是：「蛇終身成長，如不會自我遏止的惡。它在壯大，約禁它的道德的皮需要不斷蛻掉；對善懷有愚忠者，難免脾腎雙虛、氣血兩虧，蛻掉的蛇皮入藥，可以治療我們隨時發作的善良症，以免淪為過於廉價的犧牲品。」

　　萬物平等 無極生命

　　書中一篇叫做《禽獸》，似有點題之意。但並未落入對自然頌揚的窠臼，其借一系列動物的生物性詮釋，實現對生命的終極檢閱。印象頗深的是寫海鷗的一節。清晨，作家懷抱着餵養的溫馨初衷來到海邊，數量龐大的飢餓海鷗不再具有天使的品質，而是帶來了恐懼與威脅。一如希治閣的《鳥》（The Birds），顛覆了人類對自然一廂情願的理解與幻想。異曲同工的是「美如幻覺」，偶遇額爾古納的蝴蝶之路，令人有面對奇跡的驚喜，殊不知卻是一場集體自殺。他們忘我而堅定地撲向死神懷抱，「一隻蝴蝶筆直地撞在雨刮器上，內臟被擊碎了，從腔內破裂而出的體液把它的屍體長時間黏在上面。這枚雨刮器上的標本，讓我看到蝴蝶精美的儀容。」災難性的美，揭下了溫情脈脈的外衣，道出了最為凜冽而不可解釋之處，這或許，才是生存的真相。

　　《石頭、剪子、布》是在布局上極見心思的作品。兒時借助一隻手，即可進行的循環殺戮遊戲，用以比擬「食物鏈」，似乎再精準不過。由微渺的螞蟻至於巨獸，再至人類。每節所寫生靈，皆有出色之處，亦見其軟肋。這是天道，也是自然法則。它不允許任何一種生物佔據絕對意義上的頂端，必然互相制衡，相輔相成。「當少年觀察螞蟻的時候，也許就在他的背後，命運中的影子巨人也在觀察他；星球一樣的神明，觀察巨人，宇宙一樣的無限，觀察神明。」萬物廣袤，大小之間，載沉載浮。是定數，亦見哲學。

　　《有如候鳥》是一則簡短的成長史詩，記錄了一個女性完整的人生軌跡。令人擊節處，是每一個生命階段，皆對應以一種候鳥與遷徙的動物。大雁、鷗鳥、鴿子、燕子，乃至肯尼亞的草食族群，絲絲入扣地應和於一個人的苦難、快樂、孤獨、自省與新生。中國人有安土重遷的迷思，這篇卻以寓言般的筆觸，道出顛覆性的宣言：她習慣了肉身和精神一起流浪和遷徙，習慣了它們為此遭受疼痛和傷害。她想，肉身就是故鄉，靈魂能夠遠遊，甚至帶領肉身遷徙。

　　《逍遙遊》中「鯤化為鵬」。樓鑰曰「鯤大幾千里，揚髫氣日增。一時俄化羽，萬古記為鵬。」《有如候鳥》有如周曉楓個人寫作的一次飛翔與涅槃。這涅槃以其經年的自我砥礪為底。切入肌膚，力致銳痛。血肉之間，卻漸萌生絢爛。浩瀚精微，皆見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