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驚喜》描繪在沒有音樂伴奏,一對男女仍忘情共舞、相擁 作者供圖
二○一七年七月二十日,洛杉磯蓋蒂博物館(The J.Paul Getty Museum)舉辦新聞發布會,對外公布他們的最新收藏—從一位匿名英國藏家手中購入十七幅西方古典大師繪畫。其中包括米開朗基羅、德爾.薩托、魯本斯、戈雅、德加等多位從文藝復興到十九世紀大師的十六幅手稿習作,以及一幅出自法國洛可可早期代表畫家讓.安東.華托(Jean-Antoine Watteau)的油畫《驚喜》。這批估值超過一億美元的畫作成為了蓋蒂博物館自一九七四年建館以來最昂貴的藏品收購。而最令西方經典藝術界矚目的,當屬完成於一七一八至一七一九年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認為遺失的華託名作《驚喜》。
這作品畫面的場景設置在樹林之中,在遠景淡黃色的夕陽下,華托很巧妙地將畫中描繪的三個人物分成兩組居中而至。四周圍的叢林均以暗色調示人,他們三人身上倒是被高光映射着,彷彿那聚光燈般的效果來自篝火,卻未在畫面中呈現。左側一對衣着華麗的男女正在忘情地相擁起舞,男子正意圖親吻女子的脖頸,面頰微微側向觀者的女子則以近似於探戈的大幅舞姿側倒在男子的臂彎中陶醉着;身邊那位正在調試結他的紅衣青年顯然是他們的伴奏,他以一個接近舞蹈般的抬腿姿勢翹着二郎腿側坐在石頭上,頗感意外地扭頭側視二位舞者,似乎對二人在毫無伴奏的情境下仍能旁若無人地翩翩起舞而感到驚詫,彷彿心裏在想:「我還沒開始彈奏,你們倆怎麼就跳上了?還如此全情投入?」他的腳旁蹲坐着一隻灰黑色的小狗,充滿好奇地張望着他們,似乎和結他手持有相同的疑問。華托用細膩的筆觸將這個令人浮想聯翩的主題通過動態的誘惑之魅展現得淋漓盡致。很明顯,儘管畫中的結他手佔有極其重要的位置,華托所呈現的場景卻是沒有音樂伴奏的,畫中一對男女忘我的自娛自樂則給身旁尚未響起的結他帶來了別樣的韻律感。
事實上,華托畫中的結他手意有所指,並非是一個單純的音樂家身份—身着小丑一般紅黃相間戲服的他乃是意大利藝術喜劇中的一個人物,叫做梅茲坦(Mezzetin,意大利語稱為Mezzetino)。在華托生活的時代,意大利藝術喜劇是一種流行於當時巴黎社會各階層的方言音樂劇。畫中的梅茲坦便是藝術喜劇中一個有着擅搞兩面派的奸詐性格、經常惹是生非、參與犯罪和欺詐活動的音樂家角色。他很有音樂天賦,掌握極佳的歌唱和舞蹈技巧,卻有着變化無常的個性。時而忠誠,時而背叛;時而狡詐,又時而受騙。諷刺的是,擅長調情的他還是個愛情的失敗者。相比較梅茲坦這個亦正亦邪的角色,華托頗有深意地將一隻小狗放入了畫中。顯然不僅是為了平衡構圖那麼簡單。在西方繪畫當中,狗是忠誠的象徵。在佛蘭德斯畫派創始人,堪稱西方繪畫藝術「鼻祖」級藝術家揚.凡.艾克(Jan Van Eyck)那最負盛名的作品,現藏於倫敦國家畫廊中的《阿爾諾芬尼夫婦像》中便在夫婦中間描繪了一隻小狗,意指忠貞不渝的婚姻。由於華托的家鄉瓦朗謝訥在他出生前六年時從西班牙屬尼德蘭歸為法國領土,他也被同時代人視為佛蘭德斯畫家。因此畫中小狗的寓意自然與前輩揚.凡.艾克相同。於是,這幅作品呈現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組合:投入忘我的男女舞者暗指熱戀中的愛情;角落中代表忠誠,望着一對舞者的灰色小狗成為對二者愛情一份特別的期許,似乎在告誡正在調音的梅茲坦:即便你擅長無事生非,也休想改變現狀。所以,哪個角色才是畫中最感到驚喜的那一個?或許這才是華託名作的奧妙所在。
二○一五年,倫敦英國皇家美術學院舉辦了《魯本斯和他的遺產》特展,聚焦這位巴洛克時期的佛蘭德斯畫家在繪畫領域對後世的深遠影響,華托的《驚喜》也曾收錄在此次特展當中。究其原因,相比較年代久遠的前輩揚.凡.艾克,華托顯然受同屬佛蘭德斯,活躍於巴洛克時期的繪畫巨匠魯本斯影響更多,因為他曾有得天獨厚的條件接觸到魯本斯的真跡。首先,他曾在時任盧森堡宮策展人,身為室內裝飾畫家的克勞德.奧德朗工作室中學習,因此能夠近距離接觸到收藏於盧森堡宮,由魯本斯為瑪麗亞.德.美第奇皇后所創作的系列作品。其次,能夠學習和臨摹收藏於法國皇室中的魯本斯名作,試圖向另一位佛蘭德斯繪畫巨匠老彼得.勃魯蓋爾(Pieter Bruguel the Elder)致意的《佛蘭德斯的鄉村節日》(A Flemish Kermis)對華托的藝術創作有着極其深遠的影響。在十七對動態各異的男女舞伴中,華托對魯本斯在畫面正中描繪的那一對忘情相擁的舞伴格外留意,不僅留下了鉛筆的臨摹稿,還將二人幾乎扭曲的舞姿完全照搬進了《驚喜》。最顯著的區別在於不同時代和歷史背景下的服飾風格,以及畫中女子的頭部比魯本斯所表現的更向觀者傾斜,露出了半個側面。如此細微的動態差別,也從魯本斯原作中二人全情投入的直接外露,變成了華托筆下女子欲拒還迎的被動內斂。或許,畫中最驚喜的部分,就是女子面對男子突如其來獻吻所表現出的下意識動作吧。
在作品完成之後,《驚喜》最初的藏家是華托最忠實的好友,時任法國國王的顧問尼古拉斯.赫寧。之後幾經轉手,並在法國大革命的動亂中銷聲匿跡。一八四八年,畫作再次出現在莫雷女士的家族遺產中,最終成為了對現任藏家的遺贈。由此,儘管在十八世紀便有着很高的聲望,在過去幾個世紀中西方藝術史學界卻僅能通過一幅英國皇家收藏的複製品及一幅版畫對《驚喜》進行研究。自從二○○七年確認其「失而復得」之後,它便成為了近年來對華托真跡的最大發現,成為名副其實的「驚喜」。事實上,本人曾與這幅名作在二○一五年《魯本斯和他的遺產》特展中同處一室,竟陰差陽錯地錯過了。在展覽的參觀學習過程中,或許因為我太過關注魯本斯的作品,抑或是我當時自身對洛可可時期如布歇,弗拉戈納爾般輕佻媚俗的主觀印象太過強烈,竟未對當時出借在展覽中的《驚喜》留下任何印象,就這樣與華托遺失多年,如此精妙傳神的真跡擦肩而過。隨着近期對華托藝術研究的深入,便愈發覺得悔不當初。兩年前的一念之差,只能下次專程前往洛杉磯蓋蒂博物館再彌補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