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一成語,其名曰:如蠅逐臭。其實蒼蠅亦逐香,其逐香的本領和勇氣比逐臭更高大上。蒼蠅的勇氣正是見諸於如蠅逐香之中。在家鄉紅白喜事大宴上,蒼蠅常常不請自到,且時間拿捏得十分準確,當菜上桌時,蒼蠅也嗡嗡駕臨。蒼蠅最喜歡的是甜、香、葷、腥的硬菜,蒼蠅會不顧一切,直撲目標,即使被香氣四溢的澆汁黏住了腿腳,黏住了翅膀,落得個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計。當年京城大俠燕子李三在前門外醬肉舖吃飯,引得蒼蠅蜂擁而上。李大俠脾氣暴躁,用手揮,揮之不去;用筷子轟,轟走又回;一時火氣上來,把筷子倒提,一夾一個,把撲上醬肉的蒼蠅,活擒夾死放在桌子上。李大俠的功夫好生了得,但蒼蠅並不退縮,更不猶豫,而是呼朋引伴,視死如歸,為嘗一鮮寧喪一命,發起一波又一波的集團進攻。終於把李大俠欺負夠了,李大俠站起來說了句,老子不吃了,你們厲害讓你們吃個夠!丟盔棄甲落荒而逃。
我曾親眼和成百上千隻大蒼蠅眼對眼地瞪着對視,當時把我嚇得出了一身白毛汗。
那是一個作醋的小作坊,兩排二十多個一人多高,兩抱之粗的大醋缸,甜酸甜酸的醬醋味瀰漫整個小院,猛地進來還有些嗆人,當作醋的師傅把我領到醋缸旁時,我才發現,原來醋缸一掌寬的缸沿上密密麻麻趴滿了大如蜜蜂的紅眼綠頭大蒼蠅;缸蓋上也趴着厚厚一層大蒼蠅,一隻擁擠着一隻,一隻緊挨着一隻,滿滿的一大片。從來未見過這麼多紅眼綠頭的大蒼蠅這麼有序地「團結」在一起。讓人覺得瘮得慌的是,那麼多蒼蠅一齊轉動着兩顆紅紅的大眼珠盯着你,直勾勾地盯着你的眼睛看。和幾百上千隻大蒼蠅冷冰冰地對視,那是一種恐懼的戰慄。
這作出的醋還能吃嗎?這麼多蒼蠅怎麼會聚集在這裏?為什麼不攆不轟不打不滅?作醋的師傅說,這些蒼蠅聽起名來腌臢,實際上它們祖祖輩輩就生活在這裏,它們吃的是醋糟精華所以才養得富富態態,精精神神,它們從不離開這個院,這裏是它們的天堂。這裏的蒼蠅還有一大作用,如果哪個醋缸上蒼蠅少,或沒有蒼蠅,那缸醋一定不香不鮮,蒼蠅比人的嗅覺不知要強多少倍,它們的嘴比品醋大師的嘴還靈。
在兩排醋缸前面應該是院的影壁牆,起初我還以為牆上是爬滿青藤,走近才看清楚,那上面竟然趴的全是又大又肥又壯又精神的紅眼綠頭大蒼蠅。着實壯觀,着實開眼,着實難得一見。不知為什麼,那些蒼蠅突然嗡然飛起,讓人不禁後退三步,像風暴像颶風,嗡嗡的聲音既尖厲又恐怖。這時突然想起一位著名攝影家的佳作,近百萬隻蝗蟲在非洲草原天空飛過。當你再睜開眼時,你才發現那堵舊時的影壁牆上還保留着當年標語口號: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
中國有句貶意的俗語:像沒頭的蒼蠅亂撞。沒想到此語當真。有人作過試驗,「蒼蠅被切去頭以後還能飛來撞去。」沒頭的蒼蠅能飛翔生命力可謂強矣。世界上把頭切去仍能飛翔,能「亂撞」的除去蒼蠅似無其他。蒼蠅不甘心死亡,臨死也要掙扎,死也是勇敢去死,直到耗盡生命。
蒼蠅還曾經是礦工的良友,煤礦工人在井下幾百米深的礦井中挖煤,不知從什麼地方飛進來的蒼蠅,礦工說那些蒼蠅是隨着礦工一起坐下井的罐車進入煤礦深處的,礦工們對蒼蠅近乎對待神靈,每當他們在井下吃班中餐時,他們都主動為那些趴在礦燈旁的蒼蠅端上它們最愛吃的食物。老礦工說,他們把蒼蠅當大仙敬着是因為那時煤礦條件差,煤塵多,如果煤粉塵引起爆炸比黃色炸藥爆炸還厲害。蒼蠅對煤粉塵特別敏感,如果礦井的媒粉塵比重大了,所有的蒼蠅都會逃得無影無蹤,礦工們就會隨之逃生。祖祖輩輩傳下來,直到今天,井下的礦工依然像敬仙敬佛似地敬着蒼蠅。
我第一次認識蒼蠅就是要消滅它。上小學時正趕上「除四害」運動。老師講得極生動形象至今難忘。老師說為什麼要消滅蒼蠅呢?因為僅蒼蠅的兩隻前爪上就沾滿了整整六億隻細菌,足夠毀滅全國人民的,因為那個時候我國的人口是六億。蒼蠅真夠惡毒的!我們班的任務是每人每天必須消滅五十隻,打死後裝在小盒內交老師。一進教室就有一條醒目的標語:要像消滅敵人一樣消滅蒼蠅。同學們熱情極高,四方尋找,尤其是廁所之中,以至於廁所中打蒼蠅的人擠人,卻尋找不見一隻蒼蠅。蒼蠅極賊兒,彷彿在一夜之間逃之夭夭,無影無蹤。有時候發現一隻蒼蠅猶如發現一株人參娃娃,同志們群情激奮,蒼蠅極鬼,落在高高的房頂上面,於是大家忙着往廁所裏搬桌子,搬椅子,等到能夠上它了,準備揮起蒼蠅拍打死蒼蠅時,再抬頭一看,蒼蠅不知什麼時候飛走了。該死的蒼蠅!可恨的蒼蠅!
蒼蠅是從何時在中國壞了名聲的?在孔子編的《詩經》中,把蒼蠅歌頌得讓人心醉:「營營青蠅,止於樊,豈弟君子,無信讒言。」又雲:「匪雞則鳴,蒼蠅之聲。」
終於查出來了,比《詩經》還要早五百年的《荷馬史詩》中,常把蒼蠅比作勇士,想必荷馬在雙目未盲之時曾毫無偏見地細細觀察過蒼蠅。
蒼蠅是既入《荷馬史詩》又入中國《詩經》的,想來那時候蒼蠅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討人嫌,讓人厭惡。沒有考證出,蒼蠅從哪朝哪代名聲一落千丈的。但卻考證出,最貴的蒼蠅,起拍價為五百萬人民幣。估計現在這隻蒼蠅又漲價了,那是齊白石先生一生畫的唯一一隻蒼蠅,和真蒼蠅一模一樣,趴在紙上,好像還在不停地搓腳。蒼蠅絕對想不到。中國的百獸、百蟲皆可入畫,唯蒼蠅被列入另冊,齊白石先生不愧大家,他敢於畫一隻蒼蠅,其膽必大於拳!我也討厭蒼蠅,厭惡蒼蠅,見蠅必打,但我也佩服蒼蠅的勇敢,勇敢的蒼蠅。
(下)
(編者註:本文上篇已於上周二(十月三日)大公園同欄專題中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