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鄭京和認為在演奏生涯的最後時期,理應享受當下/kang taewook供圖
二○一三年底,知名韓裔小提琴家鄭京和在香港文化中心舉行獨奏會,那是她傷愈復出之後,首次來港演出。
再來,已是四年後。九月中,鄭京和獲康文署邀請再度訪港,在香港大會堂舉行獨奏會,演出她擅長的法國作曲家如德布西與佛瑞的作品,還有她喜歡的布拉姆斯小提琴奏鳴曲。
年近古稀 率性自在
我將演奏家分作兩種,一種樂意與觀眾溝通,將演出當作台上與台下互動的好機會,另一種則偏愛向內觀照,認為演奏者與觀眾處於同一情境中,應合力詮釋作品,故此,台上台下對於音樂都應有足夠的專注及尊崇。鄭京和顯然屬於後一種。
對於鄭京和的脾氣,我早有聽聞。四年前那場獨奏會,有樂迷在樂章間隙鼓掌,她苦笑着搖頭並作出制止的手勢;兩年前在倫敦一場音樂會上,有個小孩在鄭京和演奏莫扎特奏鳴曲時咳嗽不止,鄭京和甚至停止演奏,對台下孩子的父母說:「或許等她長大點再帶她來(聽音樂會)比較好。」
我理解鄭京和的不滿甚至憤怒。她並非出於自己知名演奏家的身份而端着架子,也不是刻意表現出傲慢,而是因為這些來自台下的噪音或會干擾台上的演出,甚至影響現場音樂呈現出的整體樣貌。好在那晚香港大會堂的觀眾頗懂規矩,沒有失禮,鄭京和演出後心情頗佳,加演兩首,包括一首她數十年不曾演出過的佛瑞《搖籃曲》(Berceuse)。
與四年前的演出相比,今次鄭京和香港音樂會的選曲更生猛一些:開篇是德布西的G小調奏鳴曲,是作曲家患病時、在苦楚與掙扎之中的創作,既有滄桑深沉的意味,也不乏對生命本身的真誠頌讚;接下來那首佛瑞的A大調小提琴奏鳴曲,弦樂聲部也是表情多變的模樣,與下半場兩首布拉姆斯的作品相似,情緒豐富而熱烈。
台上的鄭京和神采奕奕,抹胸長裙,高跟鞋,讓人想不到她今年已六十九歲,已近古稀之年。在鄭京和的世界中,從來沒有「什麼年紀就該做什麼事」之類的成規,而她的琴音也從來都是率性自在且表情豐富的,大開大合,並不有意收斂或克制,故此,演出這些浪漫派抒情作品,十分合宜。她與鋼琴家魯普(Radu Lupu)合作的德布西與法郎克奏鳴曲專輯在將近三十年前由Decca唱片公司發行,如今聽來依然鮮活飽滿。
對演奏家而言,炫技或抒情並不是困難的事情,難度在於將「剛」與「柔」、「熱烈」與「繾綣」之間的微妙拿捏得當。在我印象中,鄭京和四年前在香港文化中心的演出,仍然有些憋着一股勁的感覺,爭分奪秒一般,似要將之前五年因手指受傷而不得不告別舞台的遺憾都抹去,將沉潛多年積攢的精力都盡己所能地發揮出來。而四年後的這一場,鄭京和依然不減倔強與奔放的性情,琴音聽上去卻相對平和少許。這裏的平和,倒不是說她在音樂處理上流於溫吞,而是她找到了與自己相處的更自在的方式。
從心所欲 難得瑕疵
在東方哲學的語境中,人到七十,是古稀之年,也是「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紀。音樂會開篇時,鄭京和演奏德布西的遺作,我聽到幾處琴音上略顯乾澀的小瑕疵,這在過去追求完美的鄭京和看來,應該是無法忍受的事情,但當晚的她,顯然並未因此分心,其後奏至興起處,還會面帶微笑地仰頭望天。而台下觀眾如我,身處鄭京和與她的鋼琴拍檔肯納(Kevin Kenner)合力營造的、動靜相宜的氛圍中(肯納的琴音溫和,偶露鋒芒,對於小提琴的樂音是恰到好處的承托與陪伴),竟覺得這「瑕疵」恰恰是令到她當晚詮釋顯得與別不同的神來之筆。試想,如果每一晚的演出均如同錄音室版本那樣精緻得體近乎完美,我們又為何要舟車勞頓,親赴一場音樂會現場呢?
說實話,到了鄭京和的年紀,名利早不再是值得介懷的事情。她該得到的都得到了,該經歷的也都經歷了。用她自己的話說,在「演奏生涯的最後時期」,她理應享受當下,因此,當我聽到鄭京和某次演出巴赫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及組曲全集時,奏至後半段,竟除下她那雙標誌性的閃亮高跟鞋、光腳上台演出的時候,我並不覺得奇怪。
有人認為,憑藉鄭京和的閱歷與名氣,她的現場演奏會總也不會令人失望,同樣的,也可能沒有太多驚喜。但在我看來,我們並不是抱着遇見驚喜的心態入場聆聽鄭京和,而是期待着與她共享一晚上的生命時光。當布拉姆斯第三小提琴奏鳴曲慢板樂章起首處的小提琴長句緩緩奏響,我們聽見的不單是鄭京和的獨白與沉思,亦有自己過往生命中那些或濃或淡的遭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