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弗蘭克是在二十年前。那年我在美國讀東亞文化研究博士,研究明清文學的美國同學馬修介紹他從台灣來。我一看,是個三十來歲的青年,中等偏瘦,理平頭,白皮膚,淡眉細眼,笑起來顯得很開朗。弗蘭克老家在台中,大學畢業後一直在台北一個大航空公司的IT部門工作。馬修去台北留學,兩人一見鍾情。馬修這個中西部土生土長的白人從此就與台北結下了不解之緣,讀完博士後依舊回愛人所在的城市教書、生活。幾年前他倆在台北市中心買了一個小小的公寓,一起養一條渾身捲毛,叫「糖果」的小狗。兩人在一起轉眼就二十多年了。
弗蘭克和馬修是我認識的第一對同性伴侶。那時連美國社會的風氣也沒開放到承認同性關係合法、允許同性結婚的程度,在台北他們只怕會遭到更多白眼。他倆如何對家人出櫃,其間又經歷了多少挫折,馬修並沒提起。只隱約聽說弗蘭克老家在農村,有好幾個姐姐,母親對他們的關係不甚了了,倒是二姐暗地表示支持。他常駐台北,很少回家探親,減少了與家人摩擦的可能性。馬修還說,弗蘭克有「顧左右而言他」的絕技,碰到旁人死纏爛打,他自能靠語焉不詳脫身。
這當然是笑言,恐怕更多反映了馬修的幽默感而非真實情況。我能和馬修成為朋友,起初是因為他對美食極有研究,說到各國料理頭頭是道,在描繪食物的口感、質感時又充分發揮文學才華,繪聲繪色,每每聽得我垂涎三尺。他說鑒別巧克力,要先把它放冰箱,如果第二天吃沒有表面「打蠟」的感覺,那就證明品質好。這個訣竅我至今奉行。他興趣愛好極廣泛,英語文字功底好,外語學習天分也高。除中文、日文,還自學了拉丁文和土耳其文,能用前者讀小說,用後者與當地人對話。他還有個有趣的專長:用塔羅牌(tarot)算命,當年他還為我算過前程呢。弗蘭克卻是標準的「理科男」,對吃食不考究,卻熱衷電子產品。
兩年前我到台北開會,又和他倆見面。馬修那天教課,弗蘭克一人到桃園機場接機,非常熱情地幫我搬行李、換台幣,又把我送到賓館。第二晚馬修來接我到華山區的文化創意園吃晚飯。那晚大雨傾盆。但一進華山區,就看到富於童趣的兔子、小孩的彩色塑像,眼前一亮。青葉台菜餐館的自助餐菜式豐盛,除了肉丸、潤餅、蚵仔煎、擔仔麵、米糕等特色小吃,還有佛跳牆、滷肉、蝦蟹等葷菜。菜餚切大塊,不以精細見長,口味倒清淡。小吃則多酸甜口,用大量番薯粉。弗蘭克說,這些都是台灣家常菜,有記憶中媽媽手製的風味。吃到一半,才知道弗蘭克趁我來台,特地訂餐,提前為馬修慶祝生日。我們仨還讓店小二用手機照了合影。那晚「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的場景至今還在眼前。
吃完飯,他倆陪我一路消食,走回賓館。路過賣電子產品的小店,弗蘭克進門,東摸西摸,買了幾節電池,又忍不住掏錢買了個新鍵盤。馬修在一邊嘀嘀咕咕,說他就愛亂買東西,家裏堆得滿滿的也不知整理。弗蘭克一徑微笑,置若罔聞。我猜這就是老夫老妻的相處之道吧。
前日意外收到馬修一封簡短的電郵。信中寫道:「弗蘭克上個月因肝功能衰竭走了。整理遺物時看到兩年前你來台北時我們的合影,我猜你希望知道他病逝的消息。」弗蘭克比馬修小幾歲,年過半百就英年早逝,令人痛惜。死者已矣,但年近花甲的馬修驟失多年伴侶,這隻頭白鴛鴦今後又能怎麼起飛,何處棲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