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二十年過去了,轉眼間張愛玲走了許久,轉眼間人生過半又看起了這一齣《半生緣》。
一九九七年,許鞍華導演,張愛玲編劇的《半生緣》在香港上映,上映後香港地區的反映平平,內地市場卻票房頗佳。有記者去問許鞍華緣由,她說,香港人嫌慢。誠然,在香港這個高速運轉的大都市裏,細水長流的張愛玲似乎是格格不入的。她的作品都禁不起快的,而影片也已極盡儉省了。倏忽間廿載已過,當初的人事皆非,張愛玲辭世,梅艷芳永訣,不知還有多少人會像我這樣帶着懷念的心,熬着這淡定的夜,慢慢看,還不時回放。
許鞍華的片子似籠了時光的氤氳,老老的,舊舊的,卻不免讓人細細品味起來。她的眼光一向不錯,這部電影的選角也不出意外地相當合適。黎明那慢半拍的神色,渾然天成,恰巧可作世鈞。吳倩蓮的演技和氣質亦頗能駕馭,只是在演繹十八年的跨度上稍有欠缺。
但影片中的配角們更是可圈可點,黃磊的叔惠和吳辰君的翠芝都很恰如其分。這一對,是隱隱躍動的一條暗線。我認為,全片最耐人尋味、餘韻悠悠的一幕是,他倆把盞言歡,頭輕輕靠在一起。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喃喃自嘲。過去是她齊大非偶,現在她已為人妻,曾經心海澎湃,只留下四目相對的灧灧眼波。平靜地情愫暗生,平靜地捱過時光,平靜地重逢。我在猜,她心裏會不會凜然劃過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時?
梅艷芳的詮釋是驚艷的─老辣、任性、驕傲,風塵味,滿目瘡痍的自尊帶着狠心與決絕。曼璐帶着被那個紙醉金迷的年代同化了的女性身上所有的烙印。最終,梅艷芳憑該片將金像和金紫荊的最佳女配角都收入囊中,實至名歸。
演技派的葛優,自是不遑多讓。曼楨說:「一輩子恨一個人和一輩子愛一個人一樣難。」蒼老的祝鴻才和曼楨、招弟一起吃飯,曼楨給招弟夾菜,祝鴻才給她夾菜─頗有種度盡劫波泯恩仇的味道。這裏,張愛玲寫實地講述了一個時間跟我們開的玩笑。無論多久的恨,都可能被似水流年沖淡、稀釋,最後波瀾不驚。愛,亦然。愛和恨的反義詞都應該是漠然。曼楨被奪去了身體的貞操、美好的愛戀、對生活的熱情和她人生中最燦爛的華年。最後,也不過是同桌並肩,相對無言。
影片中的象徵性細節俯拾皆是。最妙的莫過於,片頭,曼楨和世鈞兩人在漆黑的過道擦肩而過,不知何處投來一段燈光,又隱入暗中。人生即使如初見,這已經卜出了兩人的情緣─那只是瞬間幽微的光亮,緣起又緣滅。認識不久後,兩人在公園裏拍照,底片沒了─這又是否成讖?他送她到家門口,分別時,那道沒跨過的鐵門─而那道門分明是苗正根紅的青年與陳舊家庭之間的溝壑。醉醺醺的祝鴻才將手伸入籠中抓金絲雀─同樣是深陷魔爪,只是鳥兒奮力掙脫了,而曼楨卻被囚住了青春。
片尾,透過兩扇厚而模糊的窗,看曼楨和世鈞、叔惠和辰君,這兩對被命運和時光落下的有情人,或擁抱,或依偎,但這人事已非。這窗,是禮法,是宿命,是勢不可擋的歲月洪流,是在張愛玲的筆觸下為虎作倀的一切一切,包括緣。可惜,這關鍵的一齣偶遇,兩位主角的表演差強人意。我睜大了熬夜的眸子凝視,平淡如水。不應如此,這該是一壺陳釀,表面上清冽平靜,卻暗藏着年華的醇厚與洶湧,那是悼念流年暗換的淚。而我只是索然無味地聽着吳倩蓮說:「我們是回不去了。」
張愛玲對細節的極致追求,在影片中也是亦步亦趨。初次會面時,迎着陽光,曼楨毫髮畢見的小臂,匍匐一隻淡淡的蟻。同類變式不勝枚舉,詩經裏大讚謙謙君子的「充耳琇瑩,會弁如星」;莫文蔚唱「野火燒不盡的草,你的鬢角,總是看不夠沒藉口。」在愛的面前,一道掌紋,一顆淚痣,才會如此清晰。
許鞍華的電影視角,彷彿是張愛玲用風霜洗就的雙眼來睥睨這一塵世的痴男怨女、風花雪月,也正是這視角獨到,才能輕描淡寫出我們眼中的濃墨重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