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馬耳他首都瓦萊塔民居的窗戶作者供圖
我向來不喜歡貓貓狗狗,並不能體會人們移情到喵星人、汪星人身上的充沛的愛,更不會生發出變成一隻寵物的渴望。這可能是因為我從來就沒有養過小動物。
一個周末下午,在感冒藥和連續陰雨天的聯合作用下我昏昏睡去,直到感覺臉頰微微發燙而醒來。
是雨過天晴的陽光,穿出雲層,透過巨大的窗戶,照耀了整個房間,也直直戳在我的臉上。
歐洲人貪食的那些南部沙灘上的度假陽光太過猛烈,亞洲身體實難消化。但這天透過窗戶的光線,溫度剛剛好,力度恰恰夠。這時,我才感覺自己是一隻貓,在床上變換着姿勢,貪婪的享受陽光。
巴黎的陽光太金貴了。每逢這樣的日子,我甚至拋開緊密出行的計劃,酣睡亂想,以陽光的正義,懶得理直氣壯、心安理得。
對於歐洲的老房子,我以為窗戶是它的靈魂。比如在法國,作為一個搶手的優質房源,房東帶着租客覽遍全屋後,一定會指着窗戶說:「voici, beaucoup de soleil!」(看,有很多陽光!)這已經構成影響租金的硬指標。
記得剛來法國第一周的法語課上,學習完住宅結構的單詞後,法國老師給出的討論題目是「你家窗外可以看到的風景」。我和另一位中國同學頓時面面相覷,「這有什麼好討論的?」看到西班牙、意大利、葡萄牙的同學們聊得熱火朝天,我半信半疑:「他們說的都是真的假的?」
後來我知道,這都是真的。即使我翻出小時候窗外的石榴樹、香椿樹、絲瓜藤,都不能和他們媲美。
小時候我住在北京南城胡同的大雜院,除了夏天常常漏雨,房子年久失修的標誌還包括新裝的玻璃窗夾雜着紙糊的舊窗戶。其實,如果足夠堅韌完整,紙窗的保溫隔熱效果和玻璃相比並不遜色。不過那些紙窗終年雜物遮擋,我並沒有機會感受過。玻璃窗戶則保留了上個世紀末的「審美趣味」,貼上一層白色的「蕾絲」布面,再普通一點的,也起碼掛上一塊透光性不錯的花布窗簾。
最開始回憶起這種「特色」,是看到謝飛導演一九九○年的電影《本命年》。影片第一段長鏡頭,姜文扮演的主角李慧泉刑滿釋放回到自己住的大雜院,這裏的規制像極了我住的地方,比如大多數平房,上半截是紙糊的窗子,下半截是掛着布簾的玻璃窗。
這部在中國電影史上足以名留青史的優秀電影,於我就更有親切的「私情」。在手機、DV和數碼相機還不普及的上世紀九十年代,拆遷意味着和生活場景的徹底告別,留不下可以追憶的素材。來到法國以後,八、九十年代的中國電影是視覺回憶的最好素材,是對鄉愁最好的慰藉。
在《本命年》的原著小說《黑的雪》中,主人公家住在北京東二環的朝陽門。一九九四年左右我離開大雜院,搬進了距離朝陽門不遠的東大橋附近。那是棟七十年代左右建造的紅磚樓。屋子只有南北兩面相對大的窗戶,陽台被我爸種滿了花花草草,採光度減低百分之五十。另一面窗戶可望見的是八十中學的標準大球場。
球場在每周末都組織社會足球賽,我趴在窗戶上看的心癢癢也心恨恨。儘管被世界杯激發起了對足球的巨大熱情,卻沒機會享受球場馳騁的樂趣。
希區柯克有一部電影叫《後窗》,講述的是一個攝影記者意外傷了腳,只得安心在家養病。時值炎夏天氣,家家窗戶大開,攝影記者開始觀察對面樓座上各色家中的生活以派遣無聊,也因此目睹並破獲了一起謀殺案。
面向球場的窗戶夾在兩個老式的大立櫃之中,只有一扇玻璃可以活動開啟。除了踢足球的遺憾,我可以從窗外尋求到什麼靈感呢?晚上嘗試打開窗戶仰望天空,很難看到星星,只有玻璃折射的有限角度,映着越來越繁忙的東三環路,在建的新大樓,以及大樓上平均一月一換的霓虹燈廣告。
跨過千禧年,北京的拆遷潮還在繼續。幾年後,我搬進了大雜院拆除後舊址上再建的樓房裏。這種「回遷房」的價格比一般商品房價要低得多,質量自然也差一些。比如,窗戶的尺寸並不比東大橋的老房子大。
彼時,北京在建的工地流行起玻璃幕牆,走在街上隨時會被反射的陽光晃個激靈。如今,落地窗是商品房的標配,是裝修構思的出發點。但不論窗戶有多大,除了同一個小區裏的其他樓房,偶爾幾棵足夠高來飄起飛絮的楊樹,還能看見什麼呢?
還能看到霧霾。
霧霾不是無色無味,也不是灰色,它是焦黃色。如果是晴天,窗簾就是他本來的顏色,如果是霧霾天,無論什麼顏色的窗簾,都是焦黃色。
於是,窗戶變成了摧毀心情的幫兇。毫無防備之下,被「摧毀」的頻率越來越高,想逃離的心情也就越迫切。
跑到歐洲,窗戶變成了值得抬頭仰望的美麗風景。馬耳他的深綠色、希臘的藍白色、威尼斯的紅紅黃黃,五顏六色的窗戶是地中海最典型的風情。
國內的「造房運動」造出的枯燥窗口,在巴黎郊區一些低廉的福利住房和罕見高層板樓中也存在。從中放眼望去,除了清晰的另一座板樓,艾菲爾鐵塔都渺小到快要否定你在巴黎的這個事實!
「窗戶上所表現出來的,正是當地人的獨特氣質和生活文化。」日本設計師妹尾河童在他的《窺看歐洲》一書中專門以寫了一章《歐洲的窗戶》。
從北到南,從德國、奧地利、荷蘭到法國和意大利,妹尾河童描畫下的每個城市的窗式都不盡相同,但共同的特點是都足夠寬敞、高大,點睛着整座建築的精氣神,也透露着人們的生活趣味。
又是一個陰雨天,我在家樓下這條擁擠的單行道上找到了個停車位。抬頭可及處,漆成深綠色的兩扇窗戶正半敞開着,暗黃的枱燈下,白髮老人伏在深色木桌上,燈光映着他背後滿牆的書架,在雨聲中翻着書的動作我都看得真切,這窗內外的風景果然是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