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二○一二年諾貝爾獎頒獎儀式上,莫言(左)從瑞典國王卡爾十六世古斯塔夫手裏領取了諾貝爾獎證書、獎章和獎金支票/法新社圖片
關注中國當代文學的人,這幾年心裏可能都懸着一隻靴子:穿着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這身「錦衣」的莫言何時拿出新作。現在,靴子終於落地了。《人民文學》二○一七年九月號推出了莫言的一組新作,其中的戲曲文學劇本,名字正是《錦衣》。/尼 三
和任何成功的作家一樣,莫言的語言具有自己的特色。讀過他小說的人,相信都為其強烈的可感性和民俗化所打動。《錦衣》的體裁雖然是劇本,但延續了這一風格。而且,主要由人物對話構成的文本更加體現出濃郁的民間性。《錦衣》的地理設定依然是那個魔幻而神秘的「高密東北鄉」。這一次,在這個讀者熟悉的「老地方」,莫言以灑脫爽利的文字,給我們講了一個「公雞變人」的故事。
故事來自民間傳說
如莫言在接受採訪時所說,《錦衣》故事原型是他童年記憶中印象深刻的一個民間傳說。在傳說中,一隻大公雞幻化成英俊後生,與地主家的小姐幽會偷情。他也曾據此寫了一個類似《白蛇傳》的故事,但一直感到不滿意。後來,莫言讀到歷史記載,在風雨飄搖的清朝末年,膠東半島的留日青年接受了孫中山同盟會的影響,回到老家鬧革命,推翻清政府。於是,他借助清末革命的宏大敘事,對公雞變人的民間愛情故事進行了重構。老套的傳說變成了革命黨人調虎離山的計策,就有了我們現在看到的《錦衣》。
了解這段創作經歷,對於理解《錦衣》頗有裨益。在結構上,《錦衣》呈現為雙線並進的格局。一條線,「革命軍掀浪潮風起雲湧」,革命黨人季星官和同學秦興邦「巧化裝潛回鄉策劃暴動」;另一條線,大煙鬼宋老三窮困潦倒,在大街上插標賣女,縣府衙役王豹和他的姑姑媒婆王婆唯利是圖、連蒙帶騙,季星官的母親季王氏買了宋老三的女兒春蓮,並按照當地民俗,以季家鹽舖那隻頗通人性的鐵爪大公雞作為季星官的替身,和春蓮拜堂成親入了洞房。就這樣,春蓮成了「公雞媳婦」。隨着劇情繼續發展,這兩條線一明一暗、一隱一顯,交織並進。知縣的兒子莊雄才和衙役王豹以奉命緝拿革命黨為名,幾次三番欺負季母和春蓮。季星官則潛回家中,假扮雞精為春蓮療傷,兩情繾綣、共赴巫山之際,卻被聽牆根的媒婆王婆告發,知縣帶着官兵前來捉拿,幸好此時革命黨乘虛攻佔了縣衙,故事在春蓮與季星官共舞中結束。
人與精怪相戀,是民間故事的永恆主題,反映的其實還是人類情感,在我國民間,此類傳說版本眾多,廣為流傳。莫言將之置於清末革命的背景下,不啻於給傳說故事披上了一件「錦衣」,洗滌了「公雞變人」故事中的迷信成分,使之更具思想性,確實收到了點石成金之效。不過,有的評論家提出,《錦衣》「深入探究和處理了近代中國的革命與社會問題」。在我看來,卻未免陳詞過高。當然,《錦衣》中的革命雖着墨不多,但體現出了符合清末革命真實形態和趨勢的歷史意識。比如,季星官向春蓮描述革命時,說的是「等待金風傳捷報,城頭變換漢字旗」,透露出這種革命反滿民族主義的心理底色。再如,清政府的衙役王豹在革命黨攻佔縣衙之後,瞬間反水,拿槍抵住少主子莊雄才的胸脯,對嘍囉們說「弟兄們,大清朝完蛋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咱們也革命了吧!到新政府裏混個小官做!」而眾嘍囉也把槍一扔,「革命了!」寥寥數筆,切中了清末革命成敗之肯綮。
深入探究世態民情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要說,在《錦衣》亦真亦幻的舞台上,革命及其許諾的天堂其實只是一道遠處的風景,其最大的意義是映襯近處真實的民間,以及蘊藏在民間的真實人性。這就像一副寫意的國畫,遠處有些朦朧的山色,給目力框定一個邊際,讓思緒聚焦在畫面之內也就夠了,至於山上種了些什麼樹,樹上住了什麼鳥,鳥又有多少羽毛,並不讓人掛懷。如果說《錦衣》讓人喜讀,其魅力也在近景,也就是錯綜複雜的民間。革命只是莫言借來的一道光,照在高密東北鄉的土地上,讓人性擁有了一處展現的背景。他真正企圖「深入探究和處理」的還是世態民情、世道人心。在革命這件「錦衣」之下,我們看到了這樣一群人:保媒拉纖、巧舌如簧、貪圖小利、坑蒙拐騙的王婆;見風使舵、吃軟怕硬、八面玲瓏的衙役王豹;貪腐無能、橫行鄉里的知縣莊有理;貪財好色、不學無術的知縣公子莊雄才,以及春蓮的大煙鬼父親宋老三。他們活靈活現、如在眼前,和春蓮、季王氏、季星官,以及神奇的大公雞等一起構成了莫言着力描繪的真實人間。與此相對照,革命黨人則是一種概念化、符號式的存在,就像秦興邦頭上那根假辮子,一扯就掉。
《錦衣》的開頭,兩個革命黨人騎着毛驢回鄉策劃起義,暢想着「大清朝即將要土崩瓦解」「一把火燒起來照亮全城」。《錦衣》的結尾,革命黨人打進縣衙,季星官「手提一籃自製炸彈」,革命功成。但是,一頭一尾之間,革命黨人做了什麼,怎麼做的,作者沒有交代,讀者也並不很想知道。文中確實也提到季星官潛回家中,見到母親,看似要訴說些什麼,但對於革命的事,還是「許多機密的話兒,到了那裏,再與您細細說明」一句帶過。對於讀者來說,等於沒說。與結尾那一籃炸彈一樣,這都不過是季星官登上舞台的「梯子」,上台之後,他就是那個「用舌尖舔去娘子腮邊淚,再用那溫存手把玉體撫遍」的季星官,那個「為娘子我敢闖火海刀山,伸雙臂再將你擁抱入懷,彈琵琶調玉箏再奏和弦」的季星官,那個「我會夜夜來入你夢,再續鴛盟赴佳期」的季星官,而這個細膩可感的季星官是披着錦衣的「雞精」,「雞精」當然是虛幻的,然而,打動春蓮,也打動讀者的,恰是這個虛幻的身份。也就是說,「假」身份下的季星官反而是「真」的。
要唱的依然是人性
《錦衣》的結尾是幕後伴唱:「稀奇稀奇真稀奇,假戲唱多成真實。公雞有情變成人,人若無情變公雞。想當年,看今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多少付面孔,多少張畫皮,終究是悲歡離合人鬼難分一場戲。憑誰問,有誰知,何為真情,何為真諦?何為真仁,何為真義?」確實,在莫言營造的真假迷亂中,我們忘記了「革命」,卻品味到了底層小民的情感和心理世界,借他們的口,近代底層社會的權力結構與生活圖景被生動呈現出來。譬如,「王豹」的處世哲學是這樣的:「管他什麼龜兒子鱉兒子,只要能弄到金子銀子,就是好兒子。」「啥菜也不如白菜好,啥肉也比不上豬肉香,啥貴也不如金子貴,啥事也而不如當官強。」「人靠衣裳馬靠鞍,講威風,講排場,就看你屁股坐在啥地方。坐門檻的是傻小子,坐地頭的種高粱。坐毛驢那是小媳婦回娘家,坐炕頭,只能與老婆孩子拉家常。坐雕鞍衝鋒陷陣當將軍,坐在老爺的椅子上,呼喝一聲升了堂。」再如,季星官的母親季王氏讓春蓮去縣城挑鹽時說,「媳婦啊,我看你是小姐的身軀丫鬟的命!我花了這麼多銀錢把你買來,不是當花瓶供着看的。你呀,乖乖地給我挑去吧。想當年,我新婚三日,就被我婆婆逼着去挑鹽,硬是把俺這兩隻三寸金蓮,給甩噠成了半尺鯰魚。你是窮人家的丫頭,婆婆我是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俗話說得好,多年的大路走成河,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你呀,就慢慢熬吧!」這些,顯然都是無比真實的。
而在這個真實的叢林世界中,最奪目的是春蓮的真性情。當知縣兒子莊雄才要搶走神雞時,春蓮捨身相衛,唱道:「叫一聲雞兄你聽真,你我此生有緣分。你前日奮不顧身將我救,春蓮今日報你恩。你快快逃離這是非地,到深山老林去安身。白日覓食防蛇咬,夜宿枝頭避鷹隼。快走哇……」季星官在知縣公堂之上行將赴死時,春蓮又唱道:「我不想苟且偷生讓你變異類,你且莫將錦衣身上披。你是堂堂正正奇男子,我與你心相印,情相依。相愛相知,一夜良辰,早勝人間千百日。」正是春蓮的存在,又一次明白地告訴人們,衣錦的莫言要唱的依然是世間的人性。而這,也才是文學藝術真正永恆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