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有聲有色的生活殊為不易,當回憶也乏善足陳時,我會翻閱舊書。近年來我多次重讀雨果的《克倫威爾.序言》,之所以偏愛這篇文章,是因為有了身在香港的生活體驗,才能對文中先前覺得過於玄奧的美學問題,有了貼近現實的理解。這是一篇富麗堂皇的美學篇章,我建議文科生都該讀一讀。
這篇寫於一八二七年的序言,是雨果為浪漫主義戲劇奠基作《克倫威爾》而作。文中詩人以其滔滔不絕的雄辯,歸納了從古希臘至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藝術演進。雨果將詩(廣義的藝術)的發展,概括為三個時期,每個時期都有一定的社會形態與之相埒。這三個時期分別是抒情短詩、史詩和戲劇。原始時期是抒情性的,古代是史詩性的,而近代是戲劇性的;抒情詩歌唱永恆,史詩傳誦歷史,戲劇描繪人生。第一種詩的特徵是淳樸,第二種是單純,第三種則是真實。
正是在這篇序言中,雨果以非常獨特的思路和前瞻性的視野,闡述了自己最具代表性的浪漫主義美學主張:「狹隘而絕對的理性是不容於世的,因為萬物中的一切並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常常是醜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優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後,惡和善並存,黑暗與光明相共。」
在此,雨果提出了十九世紀前半葉文學發展中的革命性議題:藝術不一定表現美,或僅僅以美的事物為表現對象,由於藝術本質上並不是只限於表現美的事物,因此像古希臘和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是否還能繼續被視為典範?這在當時都重新成了問題。然而把藝術創作的關鍵問題,提升到不僅限於表現對象和表現目的的美,同時也是表現手段的美。這是直到雨果才明確提出的美學新主張。據此理念所塑造的藝術形象,使人很自然地想到《巴黎聖母院》中的克勞德神父。
時至今日,雨果當年的美學見解已成為藝術家的普遍共識。顯然,在這人性駁雜的社會,帶着涇渭分明的觀點去知人論事,只會加劇自己的思想混亂,陷入無可救藥的茫然失措。情況如同王蒙所鄙視者:什麼學問也沒有的,胸無點墨,無知無識的人,卻熱中對事件妄加判斷,不下苦功去做認知判斷,卻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做價值判斷。
重讀序言,所領略到的最大意趣是,一百九十年前,雨果的本意是談論浪漫主義戲劇,卻精彩絕倫得如同直陳我們現今的社會,使人頓悟,紛紜複雜的世界委實對我們形成一種「無所適從的誘惑」,從而使人在面對儀態萬方的現實時,欲求不得,欲罷不能,這是因為──雨果道出令我們心緒不寧的深刻原因:「美只有一種,醜卻千變萬化。因為從情理上來說,美不過是一種形式,一種表現在它最簡單的關係中,在它最嚴整的對稱中,在與我們的結構最為親近和諧中的一種形式。因此它總是呈現給我們一個完整的,卻又是和我們一樣拘謹的整體,而我們稱之為醜的那個東西則相反,它是一個不為我們所了解的龐然整體的細部,它與整個萬物協調和諧,而不是與人協調和諧。這就是它為什麼經常不斷地呈現出嶄新的,然而不完整的面貌。」
讀到這裏,現實的聯想已使人別有會心:和我們一樣的單純、單調,豈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乏味、沉悶?和我們同樣的拘謹、斂定,莫非也和我們同樣的一成不變、死水一潭?
因此,無論塵世還是藝術,雨果都認為,「凡是要成為和諧的那種方法」都是不明智的。這一說法雖是針對當時充斥文壇、刻板妄斷的批評家,但分析的觸角已深入到現今所說的心理學。雨果指出,狹隘而激烈的批評根本無視「滑稽醜怪作為崇高優美的配角和對照,這要算是大自然所給予藝術的最豐富的源泉。……因為古代莊嚴地呈現於一切之上的普遍的美,不無單調之感,同樣的東西老是重複,時間一久就會使人生倦,崇高與崇高很難產生對照,於是人們就需要對一切都稍作休息,甚至對美也是如此。相反,滑稽醜怪卻似乎是一段稍息的時間、一種比較的對象、一個出發點,從這裏,我們帶着一種更新更敏銳的感覺朝着美上升。」
令人驚嘆不已的是,十九世紀的世界還不具備今天的光怪陸離,然而雨果極具現代性的表述,卻有着在二十一世紀看來仍無法低估的深刻。所以文藝批評史家勃蘭兌斯認為,雨果的確表達了從未有人以同樣方式思考過或者表達過的思想,這些思想「儘管或多或少不那麼明確,他們卻冒犯了一切傳統的偏見,並在最薄弱的環節上挫傷了當代的虛榮。」
「挫傷了當代的虛榮。」多帶勁的點評!它幾乎構成了那個搖曳多姿的文學大時代的特徵,並造就了一大批以此為使命的文學鬥士,雨果同時代的司湯達,就明確表示自己常被那些「未曾遇見的神」似的事物所迷戀。這位曾任外交官的作家甚至說:「我在巴黎度過了十五年,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像俊俏的法國女人那樣使我完全無動於衷,而我討厭平凡庸碌和裝模作樣。不僅如此,每當我碰見一位年輕的法國婦女,她又不幸受過良好教養,我立即就想到自己的家庭和妹妹們的教養,我不單預見到她的一切舉動,還預見到她最飄忽不定、千頭萬緒的思想。這就是為什麼我特別喜歡交壞朋友的理由,因為他們會提供更多的不曾遇見的事。」
可不是?正是無數「不曾遇見的事」將一代又一代作家的感覺磨礪得更新更敏銳,從而使文學在表現以真實為特徵的社會形態中,不斷使出渾身解數。心浮氣躁時,有篇可供反覆琢磨的經典文字,溫故而知新。這種感覺真不賴,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