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邊啃粗糧饅頭(朋友送的),一邊打開邵燕祥先生的著作《閉門日劄》。剛出版的精裝本,所收隨筆均作於二十多年前一個特殊的年份,可以「寄興遙深」概括。一頁頁地翻下去。從手中饅頭滴下一顆液體,落在書頁上,以為是水,拿起餐巾擦拭,痕跡不消失,原來是椰子油。我默然,想,這未必不是一個隱喻。
書的背景,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歷史事件,椰子油並無預謀地,在字行間留下印痕。按照「蝴蝶效應」作推論,漠不相關的油和文字有了交集。
椰子油的來處,是三藩市的超市,把它放進行李箱,以層層衣服包裹,想來有點驚險,如果機場上的行李工野蠻作業,把行李箱摔過來扔過去,玻璃破碎,就禍延所有衣物和禮品,這還是其次,萬一被安檢部門疑為新型爆炸物,麻煩有的是。而椰子油,是紐約一位文學前輩推薦的,前輩說醫生讓他吃椰子油有年,感覺良好,老人家行年九十有二,文思一如「前老年」,椰子油功不可沒。
每天,椰子油被老伴塗抹在饅頭上,是中食西吃,味道不過不失。而今天,作用於身體的椰子油,在一本沉重的反思歷史的著作上留下印記。因之想起琥珀。樹脂滴在小小昆蟲上,將之包裹,自然是無意,越千百年卻成珍寶。電影《侏羅紀》開頭,琥珀內的蚊子,吸過恐龍的血。億萬年前的血被現代科技還原為龐大無匹的恐龍,這樣的戲劇性事件,當然和書頁上的「這一滴」沒有類比關係。椰子油所籠罩的,是一個字:「了」。可惜,再牽強也不能把一個帶油膩的鉛字和「好就是了,了就是好」的禍福之辨聯繫起來。
我繼續讀這本書,圍繞它思考一個事件,一個民族的運遇。可是,椰子油的痕跡,如此彰然,非要我為它做點發揮似的。
想下去。沾上椰子油的書和不沾的書有區別嗎?也許有,如果碰巧打開這一頁,無所不在的蟑螂湧來「閱讀」,吃掉,留下一個帶鋸齒的小洞。老鼠的嗅覺靈敏,不必打開也能發現它,進而啃味道不怎麼樣的紙,除非沒有食物。以上二類,都不是「題中應有之義」,以啃書為職志的,除了讀書人,就是蠹魚,但蠹魚開不開這小不點兒的洋葷,我不但要查生物書籍,還要翻線裝書上的小品。以蠹魚和中國書的因緣,書裏有沒有椰子油,都礙不着這些銀色的小動物「窮經」。
但蠹魚已不多見,在這個位於古城邊緣的居處,就沒出現過。我老家的閣樓,好些年前我掃去厚積至黑色的塵土,打開祖父留下來的《韓昌黎全集》,抖抖線裝本,白色碎片雨般落下。打開書,蠹魚齧出的圖案,線條流暢,詭奇,在人間讀書人越來越稀罕的年代,你簡直要讚美這些專業戶。
扯遠了。我悠悠然想這本書的前途。最大的可能,它不會受任何外物的侵擾,被我插在書架上。唯一的寓目者還是區區。什麼時候再讀它?再次咀嚼同一個歷史悲劇的意蘊?我重新面對這一滴變色的椰子油時,永恆的「了」了結沒有?
而百年身後,而煙雲縹緲,人事的走馬燈不停,以精裝的鎧甲保護着的反思之作,可能在某一天,被人發現?我的不懂中文的後代,能否從一滴椰子油品出歷史的況味?
這一滴妄想介入文人思考的椰子油,默默與「了」字相始終。但我為它不甘,遂從《日劄》拈出一句:「蟬聲滲入岩石」(此句來自松尾芭蕉的《奧州小道》,張香山《病倒旅途仍夢繞枯野轉引》),剝成:「一滴油滲入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