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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特立斯那樣打量一座城

時間:2017-08-14 03:15:46來源:大公網

  圖:Gay Talese著,范曉彬、姜伊敏譯《被仰望與被遺忘的》(上海人民出版社,二○一七年三月)

  美國非虛構寫作大家特立斯(Gay Talese)的作品集終於推出中文版。我翻到譯後記,見標註的時間是二○一五年底。一切變得容易解釋起來。那年秋天,白俄羅斯記者兼作家亞歷塞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是首位以非虛構(non-fiction)作品獲得諾獎青睞的作家。自此,「非虛構」這概念引來坊間不少討論,除了出版社與傳統媒體關注外,內地數個知名互聯網平台如騰訊和網易等也紛紛推出非虛構寫作平台計劃。一時間,彷彿人人都在期望以真實的筆觸,記錄變動中的國家。/李 夢

  這樣的初衷無可非議,畢竟在過去十數年間,中國正經歷政治、經濟和文化等領域激盪式的變動,而真正花費時間及精力記錄這一變動的作者卻為數不多,其中最出名的那位,竟然是一位外國人─曾任《紐約客》駐北京記者的何偉(Peter Hessler,又譯彼得·海斯勒),憑藉《江城》和《尋路中國》等作品為人熟知的何偉。

  如今,何偉與他的同樣熱衷非虛構寫作的太太搬去了埃及,那裏同樣有等待開掘的巨大故事寶庫。而在中國,愈來愈多的體制內外的寫作者透過直面與直陳的方法,藉由文字反映當下社會生活境況,這與當年「立場先行」的報道文學或者說紀實文學,不論在內容抑或敘述筆法上都相去甚遠。而這一寫作方法的先行者,若追溯起來,美國人特立斯稱得上是其中之一。有人稱他為「新新聞(New Journalism)之父」,而由他開創的獨特且引人入勝的講故事方法,正為越來越多的寫作人推重。或許,特立斯筆下名篇的中文版選集,等到現在才面世,反而正正應和了當前中國眾多寫作人乃至讀者的需求。

  書中收錄了二十多篇散文及特寫報道,來自作者於一九六○至七○年代發表在《紐約時報》以及《時尚先生》等美國知名報刊上的作品。誠如中國非虛構寫作者梁鴻提到的,中國的當下與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其實頗有些相似之處:都在經歷經濟的飛速增長,都面對環保和貧富差距等社會議題,也都在起伏與曲折間不斷探索行之有效的新策略與新方法……故此,當我們讀到書中某些篇目如修橋人四處遷徙或是城郊被迫遷者的生活狀態時,我們自然而然地聯想到身邊的人事遭逢。全書依照內容分作三部分:一是紐約,關乎這座城市繁華表象下的苦樂真相;二是大橋,記錄建橋勞工的尋常生活,亦從一個層面談及城與人的關係;最後一部分的十餘篇散文則多是人像素描,有名人,有怪人,既有白描,也穿插對話,生動傳神。

  觀察力極強 精準細緻

  這部名為《被仰望與被遺忘的》作品集,寫人,也寫城,而不論城與人的故事,都是真實的,真實到當我們在閱讀這些故事的時候,宛若遊走在百老匯喧囂的大街上,聞到街邊賣熱狗小店中飄出來的香氣,見到珠光寶氣的婦人牽着寵物狗,聽到午後陽光在燈柱與樹叢間碰撞的聲響。

  特立斯當了一輩子記者,因而練就了一雙敏銳的眼睛。我不知道究竟是特立斯的好眼力令到他在大學畢業後順利找到《紐約時報》記者這份體面的工作,抑或是他在數十年漫長的記者生涯中慢慢養成了觀人識事的本領,總之,他的觀察力極強,以至於在沒有採訪到美國知名歌星辛納屈(港譯法蘭.仙納杜拉)本人的情況下,硬是透過長達兩個月的近距離觀察以及旁敲側擊的發問,為《時尚先生》寫下一篇洋洋數千字的人物故事,由「歌星辛納屈感冒了」這件小事延展開來,談到他的愛情、工作以及生活中的苦惱。這篇文章可說是奠定了特立斯在新聞業界的地位,也為二十世紀的非虛構寫作或者說「新新聞」寫作提供了一個可資借鑒的範例。

  特立斯敏銳的觀察力以及他對於細節的窮追不捨,還可以透過第一部分那幾篇關於紐約的文章反映出來。寫紐約的作家太多,從E.B.White到Patricia Highsmith,眾多作家與這座城有過或長或短的緣分,而他們的筆底文字亦曾因這座傳奇城市的榮光而熠熠生輝,特立斯也不例外。作為一位大半人生居住在紐約的作家,他與這座城市之間的牽絆,自然不是幾篇文章便能數說完全,但他的這幾篇關於紐約的文章,卻當真為我們(不論是常居此城,或偶爾路過,又或從未親見)提供了關照這座城市的另一重面向:當有些人不厭其煩地談論紐約的繁盛,特立斯更關心街角的髒亂與離奇;當有些人不厭其煩地談論紐約是一座見證「夢想照進現實」的城市,特立斯則透過他那支犀利且冷靜的筆,一次次地告訴我們這座城市的殘酷、善忘與勢利:

  在這座城市裏,你總是在期待某個狗雜種給你打電話─但他卻不打。

  多麼不留情面卻也傳神的一句話。我讀過那麼多關於紐約的旅行手冊,看過那麼多洛克斐勒中心或自由女神像的照片,卻從來不曾找到另一個足以與這句話媲美的句子,乾脆爽利,一語中的。

  幽默自嘲 卻點到即止

  這句話也提醒我們特立斯寫作的另一個特點。與那些只關心數字和事實的記者不同,特立斯對於「書寫」這件事本身,顯然傾注了更多熱情。他喜歡用些比喻和象徵,例如他說「紋身師對於人的興趣只有皮膚那麼淺,但他們的工作卻通常和人的生命一樣長,」又如他提到「修橋工把所有地方都連接起來,而他們自己的生活卻永遠是那樣支離破碎。」這些充滿靈氣與俏皮意味的句子,較少出現在傳統新聞報道中,卻是特立斯熱衷的筆法。他關心分句,關心用詞,關心如何將一句話說得漂亮又不失體面。與我們在新聞課堂上學到的「少用形容詞」以及「不要摻雜過多個人情感」等既定規矩不同,特立斯在講故事的時候用了不少形容詞,並且希望讀者感知到他講述故事時的心緒與情感。

  我很喜歡他在行文中時不時露出的小幽默,帶些自嘲,帶些哂笑,卻點到即止,並不露骨。他諷刺部分紐約人的勢利,將那些拎着大包小包擠巴士、卻因為找不到零錢而橫擋在車門口的家庭主婦描摹得十足生動;他也諷刺部分紐約人的冷漠,明明某間餐廳前一天剛剛發生了一場謀殺案,翌日若你再去現場已然找不到關乎這一案件的隻言片語,只剩旁觀者無關痛癢地談論着天氣。這些乍看上去瑣碎無奇、實際上充滿濃郁個人褒貶的文字,即是特立斯對於這座讓人又愛又恨城市生活的記錄,也將他自己的性格鋪展在讀者眼前。

  通常,我們閱讀的人物及事件報道,採訪者或寫作者總是隱身其後,從不表露自己的觀點及態度,似乎唯有如此,筆下文字才稱得上客觀。但特立斯顯然不理會這一套,他希望建構起屬於自己的鮮明寫作風格,令到讀者一望即知哪些是他的作品而哪些不是。難能可貴的是,特立斯一方面凸顯自己的寫作者身份,另一方面又試圖在講述者與親歷者之間、在感性與理性之間,尋找一個恰如其分的平衡。他比記者略微感性些,又比虛構文學的作者略微客觀些,這令到他筆下的故事既不像普通新聞報道那樣刻板方正,也不像通俗小說那樣煽情。

  讀書中文章,我每每會心一笑或唏噓感慨,像是琢磨明白了一些道理,也像是從書中主人公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新新聞主義」的擁躉固然期望自己成為記錄這時代跌宕真相的人,但與此同時,他們更希望自己筆下的文字,能引起閱讀者內心深處的悸動,而不是如同走馬觀花一般,看過一場與己無關的奇聞軼事便作罷。特立斯曾說過:「一位作家總會有些自己鍾愛的話題和題材。」若更進一步說,一位好的非虛構寫作者不單能夠發現並探掘自己熱衷的話題與題目,也有能力將那些彼時彼處的故事寫得生動傳神,令讀者忍不住身陷其中,思考回味,並反檢自己的人生。這也正正解釋了為何特立斯筆下的故事,隔着半世紀時光,讀來依然不過時不老舊,歷歷鮮活,如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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