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代表蕭紅的地標「飛鳥三十一」/作者供圖

　　淺水灣是我和家人喜愛海泳的地方。每年暑假我都帶着孩子海浴，淺水灣、中灣、南灣是孩子嬉戲成長的地方。近幾年沒有再去，日前去了一趟，這次是帶孫兒去的，戲水之外，帶他去昔日淺水灣酒店附近沙灘，看一株粗大的紅影樹，對他說這地方曾躺着一位女作家，她的名字叫蕭紅，著名小說《呼蘭河傳》的作者，這樹下曾經是她的墓。

　　孫兒不解，問為什麼不葬在墳場卻葬在沙灘，可以這樣嗎？這問題可要對他說說。

　　就在離紅影樹不遠處，發現沙灘上多了一處境點，走近看，是關於紀念蕭紅的地標，命名「飛鳥三十一」。這具作品獲最佳設計大獎，由南區區議會倡議為紀念蕭紅設立，原來已在去年六月泳季開始時落成，剛好滿周年多一些。這是香港文藝界的重要事情，也許傳媒報道不多，以至我這個蕭紅的讀者一年後才知道。

　　雕塑以飛鳥為主體形象，序以「三十一」，相信是紀念蕭紅三十一歲短促一生。蕭紅一九四○年來港，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軍佔據香港，蕭紅一九四二年病逝。她在留港兩年期間患肺病，曾進出醫院十多次，在這短短兩年，寫下《呼蘭河傳》、《馬伯樂》及《小城三月》三部小說。其中《呼蘭河傳》一九四○年九月一日發表於《星島日報》，連載一百一十三期。十五年後，蕭紅部分身世之謎，才由她的愛侶端木蕻良揭開。

　　端木蕻良上世紀四十年代曾來香港，與香港文學界人士有淵源。他在九十年代披露，蕭紅病中曾對他說，計劃寫十個短篇小說，還有反映哈爾濱學生運動的《晚鐘》，描寫東北開荒史的《泥河》，足見她病中不忘創作，負着時代使命，然而天不由人，生命不容她繼續奮筆。

　　「飛鳥三十一」的設計理念，是要找到女作家個性與靈魂，以鳥為形象，從女作家常自比飛鳥所想，設計者選了蕭紅生前最愛的淺水灣海邊，以鳥的形態表達她的精神和願望，寓意她自由翱翔。三十一隻鳥，代表蕭紅短暫一生。每隻鳥朝不同方向及以不同姿態飛行，代表她跌宕飄零的經歷。她離開東北故鄉，足跡遍及青島、上海、日本、北京、漢口、山西、西安、重慶，最後香港一地，如像鳥飛，到每地與當代文學作家從事抗戰文學活動。在西安時期，與塞克、端木蕻良、聶紺弩合作創作劇本《突擊》，公演三天七場，轟動一時，民眾反應強烈，周恩來特意接見，恭祝演出成功。

　　蕭紅一副柔弱的身體，若以飛鳥去比喻她，卻是強壯的飛鳥。眼前的三十一隻鳥，顏色不同，由白色漸變為深紅，設計者的意念，看來從色彩變化，代表女作家生命色彩。仔細看，三十一隻鳥每隻有年份和序號，記錄每個時期的蕭紅和她的文學。

　　過半個世紀過去，蕭紅墓葬淺水灣的過程只有一半清楚，還有一半對我而言還是個謎，所清楚的是有關端木蕻良披露的部分。在蕭紅辭世第四天，他帶着筆、一個骨灰瓶到淺水灣沙灘，上面是淺水灣酒店，他把骨灰埋在一株紅影樹旁，將題寫「蕭紅之墓」木牌立於墓前。他說當時香港淪陷，淺水灣時有日軍出沒，擔心墓地不長久。而至今尚不清楚的是，當時有沒有生前友好一同前往，或只是端木蕻良孤獨一人，這些未見他有過披露。五十多年後他重來香港，沒有提及此事。

　　淺水灣是公眾地方，當時已是泳灘，對於有墓碑出現，很快引起公眾關注。著名文學家及劇作家夏衍有過一段尋找墓地記載：「在麗都正門，北行約一百七十步，西向面海，就是那一半骨灰埋藏過的地方，幸而麗都的建築物仍在……，我總算確認了蕭紅的墓址。」

　　一九五七年港府在淺水灣進行大規模建設，廣州熱心人士奔走協助遷移蕭紅的墓，邀請了葉靈鳳、陳君葆作為遷墓見證人，由上午十時五個工人工作至下午一時，仍沒有發現，大家有些焦慮。午後繼續，接近三時，據葉靈鳳的記敘描述：「工人鋤下去，就聽到『噗』的一聲，鋤尖似是碰到什麼陶器的聲響，用手挖開泥土，發現了一具直徑約七八吋圖形黑釉瓦罐，將骨灰一部分取出來。」由當時找到骨灰，到遷葬於廣州銀河公墓，生前友好不知蕭紅尚有一半骨灰葬於異地。

　　後來端木蕻良在一個訪問中說，原來淺水灣的骨灰不是全部，另一半埋在聖士提反女校一株大樹下。一九九○年端木蕻良重來香港，已經是蕭紅去世近五十年，他打開心扉，說此行目的：「是為了卻一樁魂牽夢繞的夙願，尋找蕭紅在香港的另一半。」他首次披露另一半骨灰埋在聖士提反女校大樹下的秘密，這就是當年埋葬在淺水灣時擔心墓地不長久所作出的安排，情深可見。校方得知事情，盡一切方法協助，最後拿出平面圖查看，惜五十年滄桑，樹木變得茂密，縱有圖幫助，他辨不出當年下葬的環境。就讓她的一半留在香港與綠樹長伴吧，他這樣安慰自己。

　　端木蕻良北京辭世，遺囑現任妻子將他一半骨灰，帶到香港聖士提反女校，撒在相信是蕭紅另一半骨灰埋葬地方。猶記得五十多年前他一首詞：「月明仍是舊時痕，心上思不盡，心頭香自焚。吟罷清詩何處寄，海山雪艷冰魂」。從東北雪嶺，到香港的海，留下一代女作家的英魂。三十一隻飛鳥，把蕭紅留在最愛的淺水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