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馬克白夫人要求丈夫殺死鄧肯王並奪其王位。馬克白為弒君一事感到不安,但夫人譏笑他不配做男人
香港回歸祖國二十周年,慶祝活動很多,最觸目的戲劇節目,莫過於日本蜷川幸雄劇團應邀來港公演劇團戲寶《蜷川馬克白》。
此劇改編自莎士比亞四大悲劇《馬克白》Macbeth。去年五月逝世的導演蜷川幸雄,生前將此劇背景設定為十六世紀末的日本安土桃山時期,將原著的蘇格蘭戰士搖身一變成為日本武士,勃南樹林轉化為櫻花樹林。舞台上仿照日本佛壇的巨大布景和漫天櫻花的淒美場景,加上由歌舞伎「女形」(男性扮演女角)飾演巫女等日式風格與元素,全面展示蜷川幸雄融合東西方戲劇傳統的想法。作品在一九八○年東京首演後曾多次海外巡演,均獲好評,並於二○一五年重新製作。
男女主角備受注目
蜷川幸雄執導的一系列劇作,內容涵蓋古典至當代日本戲劇,以日語改編莎士比亞作品與希臘悲劇,代表劇作包括《美狄亞》、《蜷川馬克白》及《哈姆雷特》等。是次演員班底可謂巨星雲集,有《阿信的故事》女主角田中裕子飾演野心勃勃的馬克白夫人,被喻為日本最具才華的演員之一,曾獲得無數戲劇獎項的市村正親飾演馬克白。普遍觀眾在散場之後,離開香港文化中心大劇院時,面上都散發着滿足的表情,筆者在細心觀察下,他們說得最多的關鍵字就是「很美、很美和很美!」也有一些好友雀躍地和我分享表示,從來沒有看過一齣如此「溫柔」的《馬克白》,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
筆者毫不否認他們的觀後感,事實上自己也有被那種屬於日本文化的華麗舞台美學,以及溫柔的演出節奏而短暫感染,這種舞台張力在筆者腦海只是維持了一幕劇的時間,當演出進入了第二幕的時候,自己就被一個問題不停在纏繞——「悲劇力量在哪裏?」試問如果看一齣悲劇(尤其是莎劇)而感受不到它的悲劇力量,那麼這齣作品還餘下什麼?可能就是「很美、很美和很美」,以及「很溫柔」的感染力。首先,筆者並不反對導演的藝術選擇,問題是,在舞台上呈現出這種強大到可以消滅任何悲劇力量的「美」和「溫柔」,導演到底如何平衡?還是根本就不想將莎翁的悲劇力量表達出來?
一五九○年到一六一三年,是莎士比亞在創作生涯中的黃金時代。在此黃金期中,他編寫了最膾炙人口的「四大悲劇」,包括第一齣的《奧賽羅》Othello: The Moor of Venice(1565)到接下來的《哈姆雷特》Hamlet(1599)、《李爾王》King Lear(1605)和《馬克白》Macbeth(1606),這些作品主要是描寫犧牲與復仇,被認為是英語文學的最佳範例。四大悲劇之中,筆者最喜愛《馬克白》,理由不是因為在四大悲劇之中寫得最短,而是在莎翁的悲劇作品中,這齣作品充滿陰暗和神秘,充斥戲劇衝突、政治爭鬥等不同元素,讓觀眾感受到人在追逐權勢下,見利忘義的邪惡。故此,無論在電影還是劇場,劇本一直吸引着藝術家重新探索和演繹,戲迷遂可透過不同的藝術模式,更了解及感受到這個劇本的永恒生命力。
追逐權勢見利忘義
回顧過去,羅家英演出的《英雄叛國》、台灣當代傳奇劇場的《慾望城國》,以及台南人劇團《莎士比亞不插電3馬克白》,7A班戲劇組的《弒君記》,以及鄧樹榮戲劇工作室製作的版本,都是值得關注,他們由劇場上的表演風格,發展到有人刻意研究莎劇韻文,探索粵語的節奏,深思粵語的獨特性。被喻為黑色風格大師的澳洲導演積斯甸高索(Justin Kurzel),近年執導的電影版本《馬克白》,更加可以用作教材。這個版本可稱得上在電影範疇中,屬於這個時代最成功的作品,因為導演除了保持了莎翁劇本的韻文與對白規律,還專程走到蘇格蘭郊野拍攝,嘗試還原十一世紀的蘇格蘭,給觀眾感受到角色的生活環境。
更重要的是,導演將劇本從來沒有交代的情節,企圖透過鏡頭和意象去為角色平反,這是影片一大亮點。積斯甸高索在執導時,補充了原著幾個疑點。首先,為什麼馬克白夫婦要弒君,普遍認為是他們基於對權力的欲望,問題是,這種欲望是如何產生?莎翁並沒有交代,只是藉三位女巫的預言作為催化劑燃起馬克白的欲望。但細閱這個電影版本,觀眾可理解到欲望的產生是因為曾經的失去。影片中第一個鏡頭和第一個場景,就填補了這欲望產生的留白。
電影填補原著留白
鏡頭一開始,戰火瀰漫。積斯甸高索聰明地以一個嬰孩在郊外的葬禮為故事開端,鏡頭下的馬克白夫婦表現悲慟,無對白,但令人有理由相信這是他們的嬰孩,因為在原著劇本第一幕第七場,馬克白夫人說:「我曾經哺乳過嬰孩,知道一個母親是怎樣憐愛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會在他看着我的臉微笑的時候,從他的柔軟的嫩嘴裏摘下我的乳頭,把他的腦袋砸碎,要是我也像你一樣,曾經發誓下這樣毒手的話。」這段對白,表面效果是用來加強丈夫弒君的決心,說明要成大業就必須要心狠手辣。但是,對白亦代表着馬克白夫人亦曾為人母。故事的開端就是一場嬰孩的葬禮,導演要強調的就是他們在戰爭中付出了失去骨肉的痛苦代價,故往後當有預言指馬克白可成一國之君時,「取回」失去的欲望就自然出現,之後,更會覺得是理所當然。
第二點是馬克白夫人的自殺動機。普遍認為,她的自殺是基於不能消除自己因謀劃殺死蘇格蘭國王鄧肯而生的罪疚感,因此在夢遊中以為自己手上有不能洗淨的血污,在第五幕第一場說:「去,該死的血跡!去吧!」「可是誰想得到,這老頭子身上有那麼多血?」以及「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無法讓這雙手變香。」用現代的說話解釋,她就是殺人之後精神錯亂。但是,值得留意的,就是這種狀態比起馬克白弒君後立即精神崩潰,開始失眠和見到冤魂來得遲,也不太符合人物性格,再者,莎翁在原作中沒有描寫她是採取什麼方式自殺,只是透過第三者向馬克白通報,以及劇終時,藉最後勝利者馬爾康說:「他的魔鬼般的王后,據說也已經親手殺害了自己的生命。」
基於以上鋪陳,導致角色在原著劇本中,出現了夢遊和自殺的行為。面對這四百年的問號,積斯甸高索將角色的行為動機和心理變化,藉着上帝之名替她平反。首先,馬克白夫人首次亮相的場景是郊外的小教堂內,她收到丈夫的信件時,得知女巫的預言後,獨自向上帝說出:「預報鄧肯要走進我這堡壘來送死的烏鴉,它的叫聲是嘶啞的。」這個場景設定非常重要,因為她向上帝祈求自己可以變成鐵石心腸,殺人陰謀可以成功,結果她如願以償。
問題是,她沒有估計到要面對兩個局面。首先是,丈夫因為弒君後產生的不安而變成暴君;其次,就是丈夫下令對臣子麥克德夫的家眷進行大屠殺。電影中,當馬克白夫人見到丈夫成為殺人狂魔時,內心開始動搖,思考自己向上帝祈求的是否錯誤,因為她已經見不到曾經愛過和認識的丈夫。最關鍵和精彩的是,積斯甸高索安排馬克白夫人見證臣子麥克德夫的妻兒活生生被燒死,這場景原著是沒有的。由於沒有加插新對白去撼動四百年的劇本,這場就可以不透過對白,交代了馬克白夫人因為見到兒童被燒死,而開始徹底後悔和精神錯亂。不要忘記,導演一開始就強調她曾經是一個母親。所以,電影版本中,馬克白夫人死前舊地重遊,回到最初向上帝許願的小教堂,雖然教堂已經破爛不堪,她仍然決定死前在這裏懺悔,講出既定的對白後,還看見一個死去男孩和她共同坐在地上,加強了她自殺的理據,這個處理十分精彩。懂得看這戲碼,一定是看馬克白夫人,因為她才是整個故事的主角。
攝影:LCSD/101arts.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