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認識的「六七遺孤」是何曉明,何楓的女兒。
何楓,沙頭角人。培僑中學畢業後,放棄了到外地升學的機會,甘願到九龍船塢工會當個小書記,薪低職重,為工友服務、爭取權益。一九六七年的夏天,在一次港英軍警攻陷他服務的工會的抗爭中,他為護會,中槍而死。死時才三十四歲。那一年,曉明剛一歲。我是在曉明十八歲那年認識她的。在廣州中學畢業後,等待着升讀暨南大學的她,趁暑期返港,到我服務的旅行社實習,坐在前台,聽聽查詢電話,接受旅客報團。
「楊生」,每次曉明見到我,文靜的她,總是畢恭畢敬地跟我打招呼,還帶着盈盈的笑意。但每當我想起她一歲喪父,心便恍如刀割。和她真正熟絡,其實是五年前,她離世前的兩年。那一年,是「六七事件」的四十五周年。當年的一眾少年犯(YP),「發現」了和合石的一個六七參與者的集體墓地,正準備舉行四十五年來首次的公祭。幾經轉折,我終於聯繫上了曉明,因為她爸爸的墓穴也在和合石。公祭當天,我租好了車,買好鮮花,佇在她家的樓下,陪她一同前往。我公祭,她家祭。
「楊生」,還是那文靜的尊稱,盈盈的笑意。我上前抱了抱曉明,不讓她發現眼角的淚影——懷裏的嘵明,已不再是那十八歲的學生,而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今天,她還帶着讀會考班的女兒,第一次上山拜外公呢!但把她拉扯長大的母親,已於年前逝世了。曉明的丈夫,也在十多年前被人謀殺,至今兇手仍逍遙法外。而四十六歲的曉明,也患上癌症多年,正與生命搏鬥!
重逢之後,最難忘的是陪曉明上山,助她將父母的骨灰合葬。曉明的母親陳敏在何楓遇難後不久,便帶曉明兩兄妹一起回到廣州生活,避開某些人對「六七遺孤」歧視的眼光。而她則在羊城百花園的「支港」後來的「接待辦」工作,專責港澳同胞的回國參觀旅遊。所以,她和搞了好幾年旅遊的我,很是熟絡。與女兒曉明尊稱我做「楊生」不同,陳敏只叫我為「楊仔」,有時還會為我的計劃未好好完成,輕責幾句哩。曉明的母親,是我尊敬的長輩。她在丈夫逝世後一手把一對兒女撫育成人,而四十多年後,也離開她一手帶大的「六七遺孤」了。包了一台車,陪着和頑疾搏鬥中的曉明,領了新做的合葬碑上山。換了那塊豎立多年刻着「何楓烈士」的石碑,現在和合石的墓穴,合葬着兩夫妻。石碑上,在何楓、陳敏的名字上面,是一塊印有兩人合照的搪瓷相。
「這張照片是從何而來的呢?」我問曉明。
「那是爸爸臨死前一年自己造的。」曉明說。 原來,在何楓死前一年,因要準備在工會教授興趣班,故在外學習如何將照片「燒」在瓷片上。他拿了夫妻倆的合照,成功地造成了搪瓷照片,興高采烈地拿回家給妻子看,誰知卻給陳敏輕責。而他「日後有用」的戲言,竟一語成讖。一年後,他在工會內中槍身亡,不可能和愛妻再有合照。而妻子則要到她死去三年後,才獲批與丈夫合穴共葬。分隔四十多年後,曉明的父母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石碑上的搪瓷照片,更見證了這歷史的詩篇。
曉明在替父母合葬之後一年,也不敵病魔的糾纏,告別了塵世。記得在她彌留間,我和嚴浩趕到醫院和她道別。這位在暨大新聞系畢業、曾任《新晚報》記者的「六七遺孤」,在她患上惡疾後,報社對她不離不棄,生活費不缺。而「新晚子弟」的嚴浩,在我的引見下,更為曉明多方設法,期以食療增強體質。但一切已是太遲了。
病榻前,曉明再沒有氣力叫我「楊生」,眼睛緊閉,也沒有了那盈盈的笑意。看着床前曉明那常帶着憨笑的大兒子,我強忍着淚水,對着我最憐愛的「六七遺孤」說:「放心吧!曉明,我們會照顧你的孩子長大成人的。」但願如今的曉明,已經開心地和她的父母在一起,臉上永掛着那盈盈的笑意。
(註:二○一七年七月十四日,是何楓就義五十周年。亦是五十年前才一歲的何曉明,成為「六七遺孤」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