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圖一: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紅山文化」碧玉龍,公認是「華夏第一龍」
距今五千五百年前的「紅山文化」玉龍,是迄今發現的最早的古器物龍,被譽為「華夏第一龍」或「中華第一龍」。再早的是一九八七年,在河南濮陽古代墓葬發現的,用貝殼擺塑的左「青龍」右「白虎」,其年代在距今六千年以上。龍和鳳都是虛構的形象,卻是中華歷史文化中最富生命力的文化現象。
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後,國人的歷史文化意識重又喚起,傳統文化中最基本的內容,首先獲得人們的廣泛重視。龍就是其中之一。香港歌星張明敏演唱的台灣歌曲《龍的傳人》:「古老的東方有一條龍,它的名字就叫中國。古老的東方有一群人,他們全都是龍的傳人」,傳唱大江南北,表達了海內外中華兒女熱愛自己的民族、熱愛自己的祖國的心聲。一時間,「龍的傳人」、「龍圖騰」、「龍代表皇帝,是帝王的專利」等等,眾說紛紜,魚龍混雜。但奇怪的是,同是虛構的歷史文化現象,卻甚少說「鳳的傳人」、「鳳圖騰」。按理說,人類通常是先「母系社會」、後「父系社會」,「鳳的傳人」、「鳳圖騰」更古老啊!歸根結底,中國人是否「龍的傳人」?我們遠古的祖先們,有沒有「圖騰」?有沒有「圖騰崇拜」?讓我們從「華夏第一龍」說起。
國博藏寶,「紅山」玉龍
不管怎麼說,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這件「紅山文化」碧玉龍,公認是「華夏第一龍」或「中華第一龍」(圖一)。它是迄今發現的最具龍形的古文化器物。這件C形玉龍屬於「紅山文化」早中期遺物,其年代下限不晚於距今五千五百年。玉龍高二十六厘米,一九七一年在內蒙古翁牛特旗叫作「賽沁塔拉」的村莊發現。蒙語「賽沁塔拉」的漢語意譯是「有祭祀物的草原」。以往寫作「三星他拉」,是不準確的。
它的質地為離當地不太遠的今遼寧省岫岩縣所產「岫岩玉」,屬於軟玉。它的軀體蜷曲若鈎,令人想起曹植《洛神賦》那句「矯若游龍」的形容;它的周身琢磨光潔,曲線流暢,又令人想起「龍騰虎躍」的神氣。它的頭部是長長的口脗,鼻端前突,上翹起棱,端面截平,有並排兩鼻孔。面龐上雙目修長。鼻、口、雙目,都是簡潔的線條刻畫,先民樸稚、簡約、童真的精神面貌依稀可見,令人心慕神往那蒙昧初開、天真爛漫的年代!而它腦後的鬣鬃,如長髮飄飄,尾部昂然上翹,誇張而不失規範,正如孔夫子說的「從心所欲、而不逾於矩」。說明它是一件非常成熟的藝術作品,絕非人們率意而為。這也就說明,最起碼在那時,我們中華先民,就有了藝術創作的自覺意識,藝術品與生活實用品已經有了明確分野。如今人們常常陶醉於距今六千至四千年前的古埃及藝術品,而且每每喜歡以古埃及神學觀念看待我們先民的遺物。與西方同時代的我國北方這件藝術品,和南方「良渚文化」玉器,會讓我們感受到中華先民藝術創造英才天縱。
在中國人琢玉歷史上,砣具的出現是一次革命性變革。《詩經.衛風.淇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就是今天所說「切磋」、「琢磨」,便是來自用砣具加工玉器精雕細琢的工藝過程。「紅山文化」玉器是遠在砣具出現之前的新石器時代,那麼如此精美的藝術品,是怎樣加工出來的呢?有研究揭示,它採用的是「弧曲型橫向線」加工而成的。在那尚無金屬工具的時代,工匠們用柔性的不同材質的繩子帶動「解玉砂」運動,對玉料進行切割,研究者稱之為「線切割」。
玉龍的頸背部有一道貫穿兩側的穿孔,根據「紅山文化」墓葬發掘情況看,是用來繫繩,佩掛在人的胸前的。中國古人無論是自身佩玉,還是祭祀上蒼等向神靈「薦玉」,與西方神權壓倒一切的傳統,不可相提並論。
農民刨地,挖開歷史
這件碧玉龍不是考古發掘的出土文物,其發現頗具偶然性。一九七一年八月,內蒙古翁牛特旗賽沁塔拉村的村民張鳳祥,在村北的山坡上植樹造林挖「魚鱗坑」。忽然鐵鍬碰到石塊,挖下去發現一個好似人工砌成的石洞。當他揀走石塊後,在石洞底部就發現了一件像鐵鈎子一樣的東西,就是這件碧玉龍—「中華第一龍」。可當時他並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寶貝,拿回家在家一放就近兩年。那時社員們思想覺悟高,張鳳祥的父親張金貴聽了大隊書記韓榮的建議,一九七三年便將碧玉龍無償上交給翁牛特旗(「旗」相當於內地「縣」)文化館,時任翁牛特旗文化館副館長王志富,負責辦理了碧玉龍館藏登記手續。後來根據國家需要,翁牛特旗又將這件珍寶交給了中國歷史博物館即今中國國家博物館。
而比這還要早二十多年,當地已經發現了與這件碧玉龍造型差不多、高十六點八米的黃玉龍。一九四九年春,新婚不久的翁牛特旗烏丹鎮新地村村民馬忠信,到距三公里左右的東拐棒溝開墾荒地時,犁出來那件黃玉龍,就一直放在家裏。一九七八年春,馬忠信的兒子馬金海為了給母親治病,委託同村村民馬躍,將黃玉龍賣給了做皮毛生意的李井榮,李井榮把黃玉龍帶給在翁牛特旗人民法院工作的親戚孫平觀賞。孫平發現這與賽沁塔拉出土的碧玉龍相似,推斷是一件重要文物。於是陪同李井榮到翁牛特旗博物館請教館長賈鴻恩。賈鴻恩將黃玉龍留下,隨後到北京請教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蘇秉琦先生和劉觀民先生。兩位專家認定這是一件「紅山文化」時期的遺物,其重要性不亞於賽沁塔拉出土的碧玉龍。李井榮於是把國寶交給翁牛特旗博物館。
紅山製玉,特色文化
「紅山文化」因首次發現於內蒙古赤峰紅山後而得名。當地山脈為「丹霞地貌」,岩石呈紅色,紅山、赤峰都是由此得名。「紅山文化」以西拉沐淪河、老哈河流域為中心,分布面積達二十萬平方公里,時代為距今五、六千年左右,延續時間達兩千年之久。「紅山文化」是中原仰韶文化和北方草原文化,在西遼河流域相互碰撞而產生的生機勃勃、富有創造力的優秀文化,內涵豐富多彩,手工業達到很高發展階段,形成了極具特色的陶器裝飾藝術和高度發展的製玉工藝。一九七三年在遼寧省阜新縣胡頭溝發掘的兩座石棺墓葬,被確定為「紅山文化」墓葬,墓葬裏出土的十八件玉器,被確定為「紅山文化」玉器。
根據這裏的標準器,上世紀八十年代,考古科學研究確立了「紅山文化」玉器的完整認識,這兩件C形玉龍,具有「紅山文化」玉器的典型特徵,屬於其中較大的器類。碧玉龍和黃玉龍的造型獨特,雕琢工藝精湛,是「紅山文化」玉器群中的上乘之作。
「龍的傳人」,似是而非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起,當地先後採集和徵集到十三件「紅山文化」玉龍,考古發掘出土了三件「紅山文化」玉龍。故宮博物院也有一件「紅山文化」玉龍(圖二),略小於上述國博所藏玉龍,曲長為六十厘米,玉龍身軀直徑二點二至二點四厘米,也是岫岩玉,黃綠色。二者顯著區別是,它的腦後的鬣鬃較短,不似前者長髮飄飄、尾部昂然上翹那樣誇張。後者的質地似更為圓潤。
說中華民族是「龍的傳人」,這話有點問題。因為這意味着我們的祖先是龍,最起碼我們祖先頂禮膜拜的是龍。我們祖先肯定是人,不管雲南「元謀猿人」、陝西「藍田猿人」,還是周口店「北京人」,都是人或猿人,而不是普通動物。我們中華民族自古以來頂禮膜拜的只有天,而不是動物神靈。孔夫子就一向「不語怪、力、亂、神」,他老人家是集他之前中華文化之大成,以孔孟為代表的儒家文化又成為後世中國的主流文化,所以不會把一種動物奉為至高無上的神靈,而且凌駕於祖先之上。中國古代最基本的說教就是「敬天法祖」,沒有什麼比天和祖宗更高的。比如中國古代天文學,把中天區域劃分為「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紫微垣是中天的中心,是天帝的居所;太微垣是天帝朝會辦公區;天市垣是天上的集市。人間天子是天帝的兒子,皇宮叫「紫禁城」;故宮三大殿是朝會辦公區,對應太微垣。而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是四方星宿,青龍代表東方,地位與天帝相比那真是差天共地。
我國老一輩宗教史專家任繼愈先生曾說過,儒學是中國民族形式的宗教,這個宗教的基本教義是敬天。教主是天子,教眾是百姓。人們心中都敬畏「老天爺」,上至皇帝、下至各地,家家戶戶都祭天,每年冬至天子要到天壇向天帝述職報告工作。國有大事要告天,天下有災難,要祈求上天保佑。農民起義、一個政權推翻另一個政權,打的旗號一般都是「替天行道」。所以與其說中國人是「龍的傳人」,不如說是「天的傳人」,從堯舜禹開始,最高統治者都認為自己是上天的兒子。
龍鳳紋飾,均非「圖騰」
所謂「龍的傳人」之說,是在二十世紀之初西方史學「圖騰」概念傳入中國的基礎上,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改革開放之後忽然出現的。
「圖騰」是西方史學的一個概念,來源於北美印第安人阿爾昆琴部落奧吉布瓦方言的音譯,在英文中它被固定為「totem」,主要有四方面含義。首先,圖騰崇拜者相信自己(或自己的民族),與圖騰有血緣上的關係;第二,圖騰物同時也是崇拜物;第三,圖騰物的形態會表現在徽記上;第四,圖騰物的性質會構成某些禁忌、禮俗。兩相對照,首先,我們中國人與龍沒有血緣關係。第二,中國古人崇尚龍、鳳,歷代都有龍造型藝術品。例如故宮博物院藏商代玉龍(圖三)、西周玉龍紋璜(圖四)。但並不崇拜龍、鳳。比如「龍馬精神」,把龍與畜類馬相提並論;「望子成龍」,龍被寄寓美好期望,但並沒有將其神化。第三,我們的古人把龍鳳作裝飾,並不是去崇拜。比如故宮博物院的清宮舊藏戰國時代「玉雙龍首帶鈎」(圖五),相當於如今的皮帶扣,其用途顯然談不上崇拜。故宮博物院所藏由明宮傳至至清宮的「玉帶」(圖六),屬於明代皇帝「蟒袍玉帶」裝束組成部分,其帶版為「雕龍穿花」圖案,並不是把龍奉為神靈。第四,中華民族嚴格講不是宗教的民族,沒有宗教性質的禁忌、禮俗。就像在文學上,西方不少民族有「史詩時代」,但我們以漢民族為主體的中國就沒有。中國文學史的開篇是《詩經》,但「詩言志」,表達感情,《詩經》不是史詩,與西方「荷馬史詩」完全兩碼事。故宮博物院藏東漢玉螭龍紋柄洗(圖七),龍的形象裝飾在高雅的文具筆洗上;只要不是玷污、褻瀆用處,龍的圖案都可以使用。
實際上,中國古代最權威的字典東漢許慎《說文解字》解釋:「龍,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只不過說它是百蟲之王,靈活變幻,能上天入地,並無任何頂禮膜拜之意。我國最古老的文化典籍《尚書.堯典》裏,記載上古帝堯服飾上有十二種紋飾:日、月、星、山、龍、華蟲、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稱為「十二章」,龍果然是與華蟲相對應的。後世皇帝穿的龍袍,也以九龍十二章作為裝飾,也說明是傳統圖案,而不是頂禮膜拜的對象。皇帝發布文告、文武百官寫奏疏,凡是「天」字要抬到最高處寫,其次是皇帝、陛下,抬高一格寫;而「龍」字就夾在別的字一起,隨文正常書寫就是了。
中國是世界上少數幾個有獨立的文明起源,而且一直綿延不絕、不斷發揚光大至今的國家,西方社會學的某些概念,例如「圖騰」,從內涵到外延,都無法概括我們的歷史實際,更無法解釋我們那些豐富多姿的歷史現象。西方「圖騰」概念這個筐太小,沒法把大中華歷史隨便往裏裝。這也是我們「文化自信」的原因所在。其實,早有學者研究認為,「紅山文化」C形玉龍的出現,與本地區崇尚鹿和野豬的文化傳統有關,是當時狩獵生活在藝術上的反映。
(作者為中國歷史文化學者、北京市檔案學會副理事長、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