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村口路旁莊稼/作者供圖

　　最近回鄉探望年邁的哥哥，再度踏足已建成達七十多年的老房子。每趟回膠東半島農村的老家，皆是一次又一次萬水千山的旅程。

　　頭一回隨老爸返鄉，正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國內剛推行改革開放政策。

　　出發的那天大清早，先在九龍紅磡火車站乘車到羅湖，過羅湖橋時我們被儼如浪接浪的人潮重重包圍。身旁的眾多旅客或用扁擔挑着大包細袋的行李，或兩手提着鼓脹脹的包裹，老爸和我隨波逐流地蠕動前進，擁擠得差點透不過氣來。在深圳轉乘往廣州的火車後，從中午一直等到晚上十點多，才登上前赴北京的硬卧列車。三日兩夜在奔馳列車上的體驗，印象最深刻的是車卡轟轟隆隆地搖晃的均速感覺和窗外那大片大片廣闊望不見盡頭莊稼地的風景飛快地不斷往後退往後退……

　　待到了北京站，又得轉車去濟南，然後繼續去煙台。煙台火車站下了火車，再在附近汽車站改乘長途汽車往威海，抵達威海還得轉一程公交車到咱村所屬縣政府所在地。僑務辦公室的官員跟老爸談了近一個小時的話，之後安排小汽車把我們送到村裏。

　　哥哥早已坐在小汽車內的角落，安靜地等着接我和老爸回來。那是我第一次和哥哥見面。因燈光昏暗，加上他黝黑的膚色，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他戴着的軍綠色鴨舌帽子則顯得十分醒目。上車時，老爸對他說：「這是大妹。」他沒答話，只管點頭。我不好意思跟他對望，也輕輕地點了頭。

　　然而，回家的車程上，我感覺到哥哥一直不停地上下打量我，好像難以置信，離家卅多載的老爹終於領着妹妹回來看望他。

　　到了家門口，天色已全黑。村裏沒有路燈，周圍漆黑一片。夜空的繁星閃閃發亮。老爸和我共花了整整五天方從香港返抵故鄉。

　　進了屋，侄兒們熱情地把老爸和我領到土炕床上坐。矮小的炕桌上放滿了盆盆碟碟的菜餚和多個酒杯。嫂子端上熱騰騰的餃子。眾人、哥哥、老爸都很自在地盤腿坐在炕上吃喝，我學他們盤坐了一會兒，便覺得兩腿發麻。用廣東話輕聲跟老爸說想把腿往前伸展一下。哥哥聽老爸說我不習慣盤腿而坐，示意我坐姿可隨意，又對我說：「大妹，路上一定餓壞了，快喝飯！」話音剛落，即拿起他面前的寬口大瓷碗，三扒兩撥地便把整碗餃子吃光。放下碗，他接着捧起另外兩碗，也是一口氣便「喝」完！我看得呆了，原來哥哥真的是「喝飯」呀！很慚愧地，我只能一隻一隻地把餃子送進嘴裏。吃了十多隻餃子後，肚子已飽得脹了。

　　可幸我的普通話哥哥能聽懂，他說的土話我多半也能猜到箇中的意思。我倆溝通沒有大問題。哥哥和我一見如故，談話很投契。

　　農村很多風俗及生活方式我覺得很新奇。比方說，兒子要成家討媳婦都是由父親承辦開支，添置新傢具被鋪，還得給兒子蓋一間新房子。成親後，父親算是跟兒子分了家，往後兒子和兒媳便需要獨立生活，不再依靠父母。哥哥懂得蓋房子，他也是瓦匠，能給人家鋪房頂上的瓦片。除了不懂為房子裝嵌玻璃窗戶外，蓋房子的其他事務他都會做。因此，若要給他的四個兒子蓋新房子的話，他可以親力親為，能省下僱用別人勞動的錢。

　　我說他真棒！他憨厚地笑了。

　　「返港後，若別人問起您幹的是什麼專業，該怎麼回答？」

　　「就說俺是修理地球的技術員吧！你看，俺長年累月在地裏幹活，這裏鋤鋤地，那裏翻翻土；地乾了又給它澆水……修理土地嘛！」

　　那次之後，我們又多度返鄉探親：搭乘火車、長途汽車、公交車、飛機……路上仍然多番轉折跋涉，旅途費時則隨着時移世易，總算得以縮減。如今，香港直航青島只需三個小時，經城際高速公路坐汽車往威海又是三個多小時，再換乘計程車約走四十分鐘，總共只要花上一整天，便可直達村莊的老房子門前。

　　鎮守家門的老哥，現年事已高，兩腿因年輕時過勞關係，膝蓋疼痛，關節發炎；雙腳更有點變形，得拄着枴杖才能慢慢站起來走路。

　　「現在俺不能蹲下來修理地球，什麼也幹不了。」

　　「那就改行當博物館館長，您的房子是咱家的博物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