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何冀平認為,香港開放包容,對於作家來說是一個很好的環境受訪者供圖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為了與家人團聚,時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編劇的何冀平在事業攀峰期選擇離京赴港。自此,寫話劇的筆一擱八年,其間卻成就了電影《新龍門客棧》、《西楚霸王》、《黃飛鴻》,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以及後來的《投名狀》、《龍門飛甲》等眾多膾炙人口的影視劇本。一九九七年,她應邀成為香港話劇團駐團編劇,創作的《德齡與慈禧》是第一部在香港上演的粵語、普通話雙語舞台劇。二○一二年,她為北京人藝成立六十周年創寫《甲子園》。有評論家認為「是香港和北京的文化成就了何冀平」。穿梭於京港,在話劇與影視作品間切換自如,何冀平書寫着一齣別樣的「雙城記」。
早在來港前,何冀平就跟香港有深厚的淵源。由於父親在香港的緣故,她在大學期間年年赴港探親,四處遊覽參觀,體驗不同階層的生活,使她對香港產生強烈的新鮮感。一九八二年,她從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畢業後,被北京人藝點名請去做編劇。在人藝的舞台上,她的第一個劇作《好運大廈》,以一個來自內地的年輕人的眼光,勾連香港一棟大廈中幾家人的命運,向內地觀眾展現了他們完全不熟悉的香港普通人生活。一九八四年,戲一上演便獲得強烈關注,首演八十場場場爆滿。當時的內地觀眾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對描寫香港人生活的《好運大廈》新鮮好奇,售票亭外排起了長長的隊伍,一處售票的木棚因經不起眾人推搡擁擠轟然倒塌。
為電影話劇同譜經典
《好運大廈》的成功讓人們認識了何冀平,《天下第一樓》則將她推上了事業高峰。這部被稱為當代現實主義經典的話劇,取材於「全聚德」烤鴨店和北京飲食老字號,描寫了一位中國年輕CEO的奮鬥史,十足的「京味」、濃郁的地域特色、時代和民族厚重的文化底蘊,令作品自一九八八年搬上舞台以來,就贏得滿堂彩,上演五百多場,赴海外十個國家、地區演出,成為繼《茶館》之後人藝演出場次最多的劇目。「《天下第一樓》今年三月第二次赴新加坡在濱海藝術中心上演,引起轟動,兩千多個座位的大劇院場場爆滿,為了增加座位把劇場的樂池都拆掉了。」何冀平說。
《天下第一樓》引發的轟動效應讓當時不到四十歲的何冀平成為人藝光芒四射的年輕編劇,曹禺、於是之等老一輩話劇界藝術家亦對她寄予厚望。然而,面對與家人長期的京港兩地分居,何冀平思慮再三,最終決定移居香港。
一九八九年,頂着光環從北京抵達香港的何冀平,回到了幾乎無人相識的市井生活,有如雲泥之別。她坦言,離京的時候充滿掙扎和不捨,但在語言不通、完全陌生的香港,並沒有太多時間給她緩衝。「到香港我就加入了銀都機構。一開始『水土不服』,給他們提供了六個電影故事大綱,無一被接納,自信心瞬間跌到谷底,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不適應香港或是來錯了。」
事情的轉機在一九九一年。這一年,北京人藝到香港演出《天下第一樓》。「徐克觀看後連夜找我,邀請我為正在籌備的電影《新龍門客棧》寫劇本。」何冀平回憶起當年情景,徐克請她共餐遞給她一張紙,上面僅寫了五百字的構想。「我自己對武俠沒有太多興趣,但徐克是香港導演的一把好手,他找我,是難得的機會,我一口應承。」何冀平來港後的第一個電影劇本就這樣誕生了。
《德齡與慈禧》融會中西
她一改香港武俠片青山綠水的慣常,把龍門客棧放到了大漠荒沙的大西北一個「三不管」地帶,殺人越貨的客棧老闆金鑲玉,與營救忠良後代的大俠展開一場有險有情的故事。精心構思的劇本,扣人心弦的劇情,加之導演徐克的奇幻想像和手段,林青霞、張曼玉、梁家輝的出色表演,令習慣欣賞無厘頭喜劇的香港觀眾眼前一亮,也令《新龍門客棧》成為華語影片經典。何冀平在香港「一戰成名」。這之後,《黃飛鴻》、《西楚霸王》、《新白娘子傳奇》、《帝女花傳奇》、《風生水起》、《香港故事》等為人津津樂道的影視作品均出自何冀平之手。然而,她心中依然深深懷念話劇舞台。
一九九七年是何冀平事業上的又一重要轉折點。她應香港話劇團之邀任駐團編劇(另外一位是杜國威)。「我都來了香港八年,為什麼此時才邀請我做編劇?我後來漸漸察覺到,香港話劇的發展正有意識地靠近中國文化。」當時的藝術總監楊世彭希望她為話劇團寫一個劇本。何冀平提供了兩個題材:一是關於駐香港的英軍在回歸後的狀況,另一個就是《德齡與慈禧》,話劇團最終選了後者。這部作品講述從小隨父母在西洋長大的清朝宗室格格德齡回國後,與慈禧相悖相惜的故事。何冀平解釋,自己對於《御香縹緲錄》中德齡姐妹的故事情有獨鍾,卻一直沒找到突破口和中心點。「正值香港回歸之際,我突然靈光一現,香港有點像德齡,一個受西方教育歸來的中國女孩,猶如香港這片中西文化交融之地。」
《德齡與慈禧》一九九八年首演後,即獲得香港舞台劇「最佳劇本獎」、「最受歡迎劇目獎」等五個獎項,隨後又六度重演。令何冀平印象深刻的,是《德齡與慈禧》參加二○○八年奧運期間在京舉行的香港文化展演。作為第一部走進國家大劇院的香港話劇,不但向內地觀眾展示了香港話劇的陣容強盛、製作精良,也扭轉了世人對「香港文化沙漠」的偏見,得到首都觀眾和專業藝評人的一致讚賞。在何冀平看來,「一部好作品可以展示一方文化,可以看到思想深度、文化含量、精良製作」。她舉了一個小例子:香港話劇團一流的演員辛偉強只在劇中飾演一個僕人,全劇只有一句台詞,卻刻畫得入木三分。「《德齡與慈禧》這部展現中西文化衝突與交融的作品,既有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又與世界先進觀念接軌,深受香港人喜愛,可以代表有地方特色的香港藝術作品。」
開放包容寫作好地方
一九九七年至二○○一年擔任香港話劇團駐團編劇期間,何冀平還創作了《明月何曾是兩鄉》、《煙雨紅船》、《開市大吉》、《梨花夢》等話劇作品。二○○三年,香港遭受SARS疫情,經濟處於衰退的泥潭中,人心惶惶,全城氣氛低迷。特區政府希望透過藝術作品、文化活動,鼓舞和振作港人的心,何冀平一鼓作氣在四十天內創作了音樂劇《酸酸甜甜香港地》。「我寫劇本,黃霑作詞,顧嘉煇作曲,由香港話劇團、香港中樂團和香港舞蹈團共同演出。這部劇展現了香港人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保持樂觀向上、拚搏奮爭、絕不低頭退卻的精神。」這種「香港精神」也是她多年在港的深切體會。
然而,缺少經典劇目、作品「走出去」,獲資助不足一直是香港藝術發展的軟肋。「英國有莎士比亞戲劇,年年世界各地巡演,內地有人藝《茶館》、《天下第一樓》不斷重演,香港卻鮮有經典重演。」何冀平略有惋惜說。她舉例道,《酸酸甜甜香港地》二○○四年獲邀赴上海、杭州公演,因為經費還差五十萬,險遭「流產」,後來是導演毛俊輝透過私人關係,獲得商業贊助才得以成行。直至今天,經費不足仍是香港多數劇團「走進」內地的困境。「內地有大量演出場地卻缺少節目,而香港製作精良的節目卻苦無場地。」不久前,何冀平以中國文聯全國委員會委員身份,成功促成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在其每年的經費中設立港台地區專項基金,資助他們到內地演出。她期盼,兩地建立更多文化交流,優勢互補、互利雙贏。
二十多年前離京赴港,當時有媒體質疑「一個離開自己鄉土文化的劇作家,她還能做些什麼?」,如今何冀平堅定地予以回應:「來到香港,我多了一片鄉土、一個故鄉。」她感慨在港的生活閱歷,與香港影視舞台業界精英人士的合作,使她的創作觀念發生轉變和拓展,讓她看得多、看得遠、看得廣。「香港以商業運作、開放包容着稱,對於作家來說是一個很好的環境。在這裏,創作沒有太多精神負擔,作家思想亦較少束縛,我把自己融入香港,香港接受了我。」她剛剛完成與許鞍華導演新電影《明月幾時有》的合作,她說,《黃金時代》裏的蕭紅從東北到上海,從北方到南方,一直在找尋一處適合寫作的地方,最後是在香港完成她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張愛玲也是如此。這麼多作家融入香港,在這裏自由創作,這是香港獨到之處,也是她在港生活近三十年最大的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