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大衛畫作《荷拉斯兄弟之誓》\作者供圖

　　最近雨水多，日日都要打傘穿雨鞋。走在返工放工的路上，見街邊匆匆行人總要避開地面上積存的雨水，生怕弄濕了鞋襪，忍不住想念小時候一群小夥伴放學路上一邊笑鬧一邊踩水花的情形。現在的人們，往往將自己保護得太好，冷暖陰晴似乎都與己無關，也便難以感受到肌膚親近雨雪陽光的親昵意味了。

　　我常覺得「觸碰」是一件很有魅力的事。人與自然的親近少不了觸碰，比如茸茸細雨落在臉上，又如午後陽光曬着脊背。人與人由陌路到親密，也是經由一次次微小的觸碰積攢而來，從牽手，到擁抱，到親吻。

　　意大利「文藝復興三傑」之一的米開朗琪羅（Michelangelo，一四七五─一五六四）有一件著名的畫作，名為《創造亞當》，畫中那兩隻將觸碰未觸碰的手，令人印象深刻。雖然近世的一些藝術創作者時常拿這幅畫來惡搞，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它的嚴肅意味，但當我第一次見到這幅壁畫作品時，仍然因畫中人的姿態和神情而震撼不已。原初之時上帝創造生命的闊大與神秘，竟藉由那將觸而未觸及的指尖傳遞出來，不失為神來之筆。

　　《創造亞當》是梵蒂岡西斯廷天頂壁畫中的一幅，由米開朗琪羅獲當時的教皇儒略二世委約創作而成。他用了四年時間，將舊約聖經中上帝創造世界的九個場景盡數鋪排在禮拜堂的穹頂上，《創造亞當》便是其中的第四幅。畫中的主角是上帝與亞當兩人，前者位於畫幅右上角，被眾多天使環繞，後者位於畫幅左下角，全身赤裸，象徵着純粹嶄新的生命。上帝與亞當目光對望，上帝伸出右臂，將生命之火借助指尖傳遞予亞當；亞當伸出左臂，以同樣姿勢回應上帝。兩位主角指尖將觸未觸，正落在左上至右下的一條對角線上，令到畫面愈發顯得諧和且穩固。

　　說得再深入些，米開朗琪羅之所以將上帝創造生命的龐大工程以這樣輕而溫柔的手勢呈現出來，其實背後頗有些「四兩撥千斤」的妙處。而那並未觸碰的指尖，似也暗示人類在上帝面前的謙卑，為觀者留足想像空間。

　　如果說《創造亞當》中透過指尖與目光的交流是溫柔且含蓄的，那麼法國畫家大衛（Jacques-Louis David，一七四八─一八二五）在《荷拉斯兄弟之誓》中，藉由目光與肢體動作的觸碰而傳遞的，則是一種更剛毅、更決絕的情緒。

　　作為新古典畫派的代表人物，大衛不喜歡當時法國藝術圈中浮誇的、過分注重裝飾的創作風格。他與同道創辦新古典主義（neo-classicism），提倡回溯文藝復興的理性思潮，注重莊重且典雅的創作風格，畫中內容也以歷史與宗教題材為主。完成於一七八四年的《荷拉斯兄弟之誓》即是一例。

　　荷拉斯兄弟立誓的故事來自古羅馬著名史學家李維的《建城以來史》，講述在羅馬與阿爾巴隆加戰爭之前，三兄弟向父親立誓保護老幼、效忠國家。整個畫幅不論構圖抑或用色都莊重、謹嚴，是典型的新古典主義風格。三兄弟位於畫幅左側，均伸出右臂，試圖從父親手中取過劍來。三人的目光與父親的目光均落在那三把劍上，很有些蓄勢待發的意味。

　　這畫在今天看來，未免說教味道濃郁，但放入當時法國大革命的語境中，則十分應景。在那個父權社會中，男人的責任在於保護家小，而女人則往往處在被保護的狀態中。因此，畫家用剛硬線條與熱烈色彩描摹男性的身體與衣着，而女性與孩子位於男性身後，身體線條是柔軟的，臉上盡是不安與哀傷的神情。畫家不着一言，僅僅用視覺語言與色彩的對照，便將畫中人的性情與當時千鈞一髮的情形呈現出來，予觀者強烈的、如在目前的感受。

　　不論《創造亞當》抑或《荷拉斯兄弟之誓》，畫家均藉由畫中人肢體的觸碰，解釋彼此間的互相信賴與互為依靠。很多時候，親密與信任毋須多言，只要一個眼神、一次觸碰，便已足夠。而個體之間關係的微妙，落在畫面上，可能是似看非看的目光，又或是將觸未觸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