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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細處/劉荒田

時間:2017-06-13 03:15:57來源:大公網

  去國三十六載,以為鄉愁無非白髮上的染髮劑,幾經時間的洗濯,漸漸褪盡。不料,一群五十年前的同學,圍繞將於金秋舉行的慶祝畢業五十周年慶典,在微信群的表現,教我對「鄉愁」這一「第一代移民專利品」重作檢視。

  我們屬於標準的「老三屆」,一九六六年高中畢業,旋即被投入文化大革命,先當馬前卒後當炮灰。因高考被取消,加上其他因素,這一群體命途的詭異繁複,超過了前後同等學歷的學子。半個世紀過去,散落天涯的同學們,忽然大夢初醒似的,趁着已退休,有的是時間,在實際和虛擬空間「偵騎四出」,尋覓故人,果然湊到全班人數的大半。費盡心機才找到的那些之中,一位自離校以後音訊全無,原來早已移民洛杉磯,在一家生化公司任職二十年,最近退休,自此他成為微信群的熱心人。還有一位,不到二十歲就城府深藏,「文革」年代自組激進組織,幹了好些驚世駭俗之事。後來因偷渡多次,被判勞教,勞教場內拜同牢的前國民黨軍隊教官為師,苦學英語。刑滿後即參加剛剛恢復的高考,以全地區英語成績第一名進大學,畢業後當中學教師。這位神秘人物也被「人肉搜索」出來,住在他附近的老同學致以熱情問候,邀他出山,加入微信群。他堅稱已「老到走不動」,不肯露面。

  就在這群老頭子老太太向「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七十歲高歌猛進之時,我突然發現,鄉愁已完成這樣的蛻變─先前是洶湧的地上河,後來變為地下潛流,如今又躍上「心」的地表,不復澎湃,變得細密幽深,雖然勁道一如青壯年。五十年前和我在高三1班教室,早讀課背誦普希金《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俄語原文,自習課寫裝模作樣的學毛著心得的熱血青年,如今至為熱心的,是設想即將到來的聚會的種種細節。某天在微信群冒出的大量帖子逗得我大笑,為母校聚會作策劃的群主公布了第一天早上茶敘地點─「天嶺茶樓」後,大家居然討論一個跡近「無聊」的問題:哪裏是「天嶺」?天嶺在台城,而台城,是我們度過六年中學生活加上兩年「文革」的地方,從前是「閉上眼也能摸到的」,可是,大家為天嶺開出的地址不止一個,或曰是「從前的文化宮」,或問「是不是上次和班長聚會之處」,或稱「應在華僑大廈東邊」,或認定「即昔日的鎮一小」。終於,由當地的「土地公公」澄清:位於通濟路和環城南路交界處,中旅社斜對面。地址弄清楚以後,懷舊有了依託:對了,梁老師的家就正在附近。梁老師,是我們班集體記憶的濃重一筆,他當了五年俄語老師和兩年班主任。後來定居芝加哥,改行當廚師,直到退休的梁老師從前對我說過,居住於環城南路的日子,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那時,「文革」未起,他來不及進牛棚,妻子被紅衛兵嚇至發瘋是三年之後。他還能以自行車,載着一歲大的長子在湖畔柳樹下穿行─一個帖子稱:對了,潤超的家也在那裏。潤超是同班同學,知青時代偷渡五次,勞教四年,後來當教師,八十年代赴美,已於兩年前去世。

  我瀏覽帖子,熱淚在眼眶裏轉動。感動我的不是帖子的內容,而是終老他鄉老游子的新型鄉愁。是的,我們不必肝腸寸斷地思鄉,可是,精細化的鄉愁有如瓶裝的漬橄欖,被光陰長久浸泡後,多皺紋,肉身瘦硬,經得起咀嚼,置於口中愈久愈有餘甘。而鄉愁中的「鄉」,含義早已溢出形而下的「故鄉」的概念,它就是我們自己的往昔,我們從前的家園,我們夢裏的天堂。我們走向它,不一定須乘飛機車船,只要進互聯網,或者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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