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卡拉瓦喬早期作品《音樂家們》/作者供圖
在去年出版的個人專著《音畫之間》中,為了凸顯書中音樂與繪畫的跨界主題,我試圖選擇一幅二者兼顧的繪畫作品作為書的封面。在反覆甄選時,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二○一五年十月,我藉首次遊歷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之機見到的那幅完成於一五九五年,由時年二十四歲卡拉瓦喬創作的《音樂家們》。身為十七世紀初期羅馬城最受人追捧的畫家,卡拉瓦喬筆下所描繪的年輕音樂家們顯然與我書中「音畫結合」的主題不謀而合。書籍封面的選擇也就順理成章了。
《音樂家們》這幅卡拉瓦喬早期的經典畫作呈現了四位相貌英俊,身着古典服飾的年輕男子在一起創作音樂的場景。畫面正中身披紅色袍子直視觀者的青年正在為他手中的魯特琴調音,在他右側背對觀者的年輕人手捧樂譜專注地閱讀着,身旁桌上擺放着一把小提琴和攤放着的譜子。二人的中間露出另一位青年的頭部,嘴唇微張似乎正要吹響手中的號角。顯然,卡拉瓦喬力圖呈現一組音樂會尚未開始前,或演奏間歇時演奏者們的動態紀實。而在紅袍少年身後左側,卡拉瓦喬還描繪了獨立於三位音樂家之外的一位赤裸上身,後背長有翅膀身旁擺着弓箭並正在摘葡萄的青年。這位看似游離於主題之外的個體,暗喻着《音樂家們》顯然不是一個單純的音樂演奏現場還原。
作為卡拉瓦喬繪畫生涯早期的代表作之一,創作於一五九五年的《音樂家們》被普遍認為是他受聘於紅衣主教德爾.蒙特之後的第一幅作品。從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開始到巴洛克時期,羅馬教皇和有錢有勢的貴族「供養」藝術家是屢見不鮮的社會風俗。事實上,僱主在那個年代不僅為藝術家提供訂單,很多還肩負起培養藝術家的責任:美第奇家族是吉蘭達約、波提切利的大客戶;達.芬奇受僱於斯福扎家族;拉斐爾自成名便為教皇朱利歐二世所服務;貝爾尼尼有紅衣主教博爾蓋塞力捧;米開朗基羅更是自十五歲便住在洛倫佐.美第奇的家中學習雕塑……毫不誇張地說,僱主的聘用及五花八門的訂單需求在很大程度上成就了這些大師的傳世經典,與貝爾尼尼同處巴洛克早期的卡拉瓦喬自然也無法免俗。
自一五九三年來到羅馬,年輕的卡拉瓦喬很快便嶄露頭角,並於一五九五年受到紅衣主教德爾.蒙特的青睞。獨具慧眼的德爾.蒙特讓他住在自己家中,提供食宿以便其專心創作。與卡拉瓦喬同時代並為其撰寫傳記的畫家,藝術史學家喬瓦尼.巴格林便稱《音樂家們》是紅衣主教德爾.蒙特委約卡拉瓦喬創作的第一幅作品。「卡拉瓦喬見到了身為藝術愛好者的德爾.蒙特主教,後者邀請他到自己的私人宅邸居住。米開朗基羅也曾在此被招待的背景顯然讓年輕的卡拉瓦喬備受鼓舞且充滿自信,隨即為德爾.蒙特創作了一幅非常優秀的《音樂家們》。」在卡拉瓦喬生活的年代,反映音樂演奏者的主題已非常流行。教會為音樂新形式的創新與復興提供大量的支持,像德爾.蒙特主教這樣受過良好教育的,有着進步思想的主教更是如此。通過《音樂家們》,我們可以明顯讀出紅衣主教德爾.蒙特本人對音樂的興趣。然而,才華橫溢的卡拉瓦喬通過畫面中諸多明確的象徵符號賦予了這幅名作更多的深層次含義。
《音樂家們》的創作來源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紀的意大利隆巴第和威尼斯地區,比如隆巴第畫家卡里斯托.皮亞察的《音樂團體》,威尼斯畫派巨匠提香的《音樂會》,以及至今仍存在巨大爭議的名作《田園合奏》(又名《鄉村音樂會》,西方藝術史界的一種說法是提香創作,另一種則認為是他的師兄喬爾喬內完成)。卡拉瓦喬《音樂家們》的構圖顯然受到了上述作品的影響,但人物的肖像描繪又很自然並不死板生硬,充分展現出卡拉瓦喬超乎其年齡的藝術才華與天賦。更值得一提的是,畫面中包括人物形象和出現的任何一個細節都不是為了簡單的裝飾或襯托主題,而是有着獨特的隱喻。
位於畫面最左側獨立於三位音樂家之外的那位赤裸上身正在摘葡萄的青年,根據其背後的翅膀和身旁弓箭的符號學象徵意義,我們可以斷言,這位青年乃是愛神丘比特。也正因為他的出現,加之畫中代表美酒的葡萄,使得《音樂家們》絕非是一個直白的音樂演奏現場還原,更像是一個有關音樂與愛的隱喻。而畫面正中另一位背對觀者的青年所捧的手稿則印證了這一點:紙張上的內容顯示出青年們正在練習流行於十六至十七世紀無樂器伴奏的牧歌來讚頌愛情。畫面正中身披紅袍,正在調試魯特琴的青年左眼似乎泛着淚光,或許暗示着他們練習的歌曲是在歌唱愛情的苦澀而並非美好。事實上,西方藝術史學家們普遍認為這位畫面正中的音樂家原型是卡拉瓦喬年輕時期最喜愛的模特,曾分別出現在《捧果籃的少年》,《魯特琴手》,《酒神巴克斯》,《紙牌作弊老手》等名作中的好友馬里奧.米尼提(Mario Minniti)。有意思的是,卡拉瓦喬的《音樂家們》不僅將自己的朋友畫進了作品中,他本人還親自出鏡了。
自波提切利身處的文藝復興早期,藝術家們便已開始將自己的畫像巧妙地融進委約作品當中了。波提切利將自己悄然無聲地放入了向美第奇家族致意的《三王來朝》中;拉斐爾也不露聲色地把自己擺進了梵蒂岡教皇書房中的《雅典學派》裏,甚至在現存的草稿中都未曾有此痕跡。在這些藝術大師當中,卡拉瓦喬顯然是很特殊的一位。他的作品鮮有簽名,唯一一幅帶有簽名的畫作《被斬首的施洗約翰》還是用作品中描繪的鮮血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不過,卡拉瓦喬確實很喜歡將自己放進畫中。在未曾被主教德爾.蒙特聘用之前,他已通過《年輕的巴克斯在病中》把自己描繪成病態的酒神。而《音樂家們》最後那位僅露出自己面容直視觀者,手拿號角的英俊少年也被西方藝術史學者們公認為卡拉瓦喬本人,他以這種獨特方式給自己的作品「簽上了大名」。
對比初出茅廬時和英年早逝前的卡拉瓦喬,他所創作的自畫像有着巨大的差別。「自畫像狂人」梵.高曾說:「人們都說,而且我很願意相信這點─了解自我很難做到。但其實畫好自己更難做到。」儘管性格乖張怪異,最初受聘於紅衣主教德爾.蒙特時的卡拉瓦喬顯然有着太多對生活的嚮往和對職業生涯的美好憧憬。或許是為了討德爾.蒙特的歡心,抑或是順應當時羅馬城鼓勵音樂創作,嚮往音樂復興的流行趨勢,住在德爾.蒙特家中的卡拉瓦喬留下了數張關於音樂主題的寫實作品。充滿愛與純淨的《音樂家們》既對德爾.蒙特的口味,畫面中相對青澀的自畫像也反映出年少輕狂的他當時放鬆,歡愉的心態。而在他因決鬥誤殺對手開啟逃亡生涯之後,他留下的自畫像則多半充斥着血腥,且帶有自我救贖的意味。試想,誰會將自己的肖像描繪成少年大衛手提的血淋淋的哥利亞頭顱呢?如今,畫家們所存世的自畫像不僅是我們接近歷史的最直觀渠道,還是後世藝術史學者們研究藝術家人生軌跡的絕佳素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