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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邊絲雨細如愁/劉荒田

時間:2017-05-21 03:15:33來源:大公網

  凌晨六時多,白光緩慢地融化厚黑的夜。我坐對窗外。家裏人都在沉睡,不好意思弄出聲響。但這不是不幹事的理由,我可以就床頭幾的閱讀燈讀書,瀏覽網路新聞,可以上微信發幾個帖子,「刷刷存在感」即證明自己活着。可是,偏偏什麼也不幹,就這樣,托着多皺紋與胡茬的腮,呆呆地看。

  看雨。三藩市灣區的旱情,長達五年,好久沒有看到淋漓的雨了。今天只是聊勝於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的,漸次清晰起來的地面,濕出一片猩紅。雨若有若無,遠看只是迷茫的白。好在有簷霤,忍久了就吧嗒吧嗒一陣,有如流蘇。腦際馬上冒出秦觀的詞句:「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前一句與眼前景不合,簷下的扶桑花紅得發黑,吸飽雨水,不勝其沉重,「飛」從何談起?夢剛剛做過,不能轉讓給花就是了。然而,下一句和眼前絲絲入扣,值得細細品味。

  首先,「絲雨」為何「無邊」?不是因為雨下在太廣闊的平蕪,而是雨線細到織不出網,只能暈染出霧帳。這帳比雨霸道,把數百米外的一切都遮蔽了。離舊曆年還差三個星期,地道的殘冬,近前的樹林,花旗松勉為其難地維持綠色,秋天,街旁的楓樹集體製造不需急救的大火,熊熊烈焰,何等氣勢,卻依然徹底地裸着。靜尤其教我驚訝。難得喝上水的植物們,不能以終於肥潤起來的「葉片的嘴唇」歌頌雨嗎?鳥也一律保持緘默,唯一的松鼠在枝椏間來來回回地跳躍,算是天地間僅有的編織雨絲的梭子。

  其次,冬雨的細,為何「如愁」?和愁相對的喜,節奏必快,且鮮明。其量也大。至於密度,愁如夜,黑暗密實地佔領全體,幾無縫隙;喜如白晝,光明雖大但有黑影跟隨。我敢揣測,此刻,必有許許多多不同年齡,背景,種族,性別的人,和我一樣,靜靜地站在窗戶、陽台、山間的亭榭,水湄的檻外,額頭輕蹇,眼睛含着難以捉摸的迷茫,愁緒從外至內,或從內至外地氤氳。愁,也許苦澀,也許甜蜜。也許是奢侈品,也許是必需品。

  我凝視着雨,想念彼岸的朋友。十多天前,我離開他和我所在的古城之前一天,他為替我餞別,推遲去醫院作檢驗的日期。席間他告訴我,血尿已延續兩天,排出的血鮮紅、濃稠。他的語調平穩,但我受了極大震撼。飯後依依惜別,我忍住淚,和他擁抱兩次。和他結交於我回鄉當知青的一九六八年冬天,至今近五十載,從來沒有擁抱過他,這次,把他緊緊摟住,驚覺他的骨頭有點咯人。回到三藩市以後,知道他被驗出患膀胱癌。牽掛,擔憂,設身處地地想像他的情緒,他的心事。細雨漂浮,終歸落地;愁的雨,悄悄地浸泡心田。

  指涉具體,黏着於形而下的愁緒,不同於青年時代的愁,那種愁,帶着詩意酸甜,動不動就是人生的意義,自由的代價,宇宙和人的感應。要說和雨絲諧調,那才算,而我為友人擔憂,只關乎冰冷的無解的宿命。

  天終於亮透。我支頤的手麻木了。家裏的人陸續起床,小孫女向我伸出手,要抱抱。我回到人間。門外的風鈴第一次動起來,但聲音比簷霤落地輕微,對了,這是為了對應秦觀詞的末一句:「寶簾閒掛小銀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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