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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文共賞 疑義相析

時間:2017-05-21 03:15:31來源:大公網

  晚清遺老鄭孝胥,因出任日偽「滿洲國」「總督理大臣」甘做漢奸,而遺臭百年;兩廣總督張之洞,以「洋務運動」領袖,致力於推動國家近代化,而享譽至今。機緣巧合的是,鄭孝胥年僅二十四歲時,曾在四十七歲的張之洞手下做過幕僚,從此兩人結下了深厚的緣分。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有鄭孝胥親筆書寫的《入幕雜記》,記錄鄭孝胥初入幕府八十八日所見所聞。這位年輕幕僚看到的,並非外間看到的張之洞。當然,鄭孝胥所言也未必完全符合實際,更不能代表對張之洞這位重要人物的歷史評價。借用陶淵明詩句「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去看,或許差不多。/單淩寒 文、圖

  國博檔案,娟秀手稿

  這件手稿寫在白色棉紙上,共四頁,每頁縱十四點五厘米,橫二十二點三厘米,對折。文用娟秀小楷寫成。全文一千零五十一字,謄錄如下:

  甲午冬,南皮張制軍來攝兩江總督,延接甚殷,委余辦洋務。十月廿四,移入行臺;十一月初七日,遷居督署;明年乙未正月二十日,請假入都;廿一日出署。在幕中凡八十八日。

  南皮貌寢,好自矯飾,動以官體自居。每日辰時入辦事房,日加申始飯,食甚久。飯畢,即歸寢,至戌時,復起辦事。夜半寅時,又飯。既飯,又寢,大率為常。或事紛至,晝不飯、夜不寢,亦間有之。左右理案卷者,皆以委員。則有吳琴生(元彬)、鄭希杜(詩鎮),其後又有楊肖嚴(鎨)、楊少騮之屬。南皮皆僕畜之,指揮趨走,繼以呵叱,輒達旦伺候,有累月未嘗解衣者。其家丁、戈什哈等,則供獻茶、吸煙之役而已。

  事稍新異者,南皮必自裁處。性喜總覽,忌能而護前。然思極濡滯,緒繁不能自理,輒躁擾迴惑。因擁積不得時發,及已迫急,遂滅裂出之。始過矜重,卒乃過於鹵莽焉。至吏治民事,悉所輕忽,不為措意。

  秉性無恆,馭人不恕,多猜多怯,而縱心逞己。皆其蔽也。

  初至江寧,任沈道(瑜慶),朝夕諮論。既委以籌防局,仍令兼司文案。未逾月,漸疏厭之。時有沈敦和者,夤緣趙鳳昌,以蜚語中沈道。南皮亦自嫌其跋扈,然亦未能去之。於是陳允頤、徐賡陛、王秉恩等,競主於內;趙鳳昌遙持於外。趙即南皮舊巡捕,在粵日,人為之語曰「兩廣總督張之洞、一品夫人趙竹君」者也。南皮深昵比之,在湖北,遂以趙故被劾,交劉坤一查究。趙褫職,驅逐回籍。趙,江蘇人。乃居於上海夷場,專攬採辦之務,復見倚任,氣焰又熾。

  南皮好思無斷,其所欲為者,必取易動耳目,而速於得名;否則,雖至重急之務,抑或置之。初與郭寶昌議,令別募一軍,駐於淮徐之間,畿輔有急則以北援。郭巧滑多欲,故為遁詞以脫。既有囗旨,令以舊部北上。郭遂乞假,詭稱歸收部曲,久而不至。南皮亦竟置之焉。

  奏調之員甚多,然既至,則投之閒散,或千里赴召,已而累月不見。陳允頤以湖南道員,奏留江寧,委以幕中收發之務,陳懊怨形於辭色。黃遵憲自新加坡調至,數月始委辦洋務局,亦閒職也,黃殊失望。余嘗戲謂愛蒼曰:「劉越石長於招徠,而不能撫馭,此其所以致敗。吾甚為之懼也。」

  出巡閱吳淞,遂往觀上海製造局。乘船抵岸,來迎者立仗相望。俄有送某洋行電報者言,日人且犯吳淞。南皮倉皇命返棹。既乃知其訛傳,慚怒久之。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大量鄭孝胥手稿,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由國家文物局撥入。其中鄭孝胥日記數種已於一九九○年代,由勞祖德整理出版。除此之外,尚有大量手記、手稿未被整理,時間跨度可匹敵其日記。這篇奇文《入幕雜記》,記載的是甲午(一八九四年)年,在張之洞幕府供職期間,親歷親述其人其事,既有重大公務,也有為人處事,還有飲食起居、生活瑣事,全方位、立體感地呈現了晚清「四大名臣」之一的張之洞,不為眾人熟知的另類型象,非常具有史料價值。

  面試錄用,不歡而散

  張之洞(一八三七年至一九○九年),字孝達,號香濤、香岩,晚年自號抱冰,貴州興義府人。咸豐二年(一八五二年),中順天府解元,年僅十六歲;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中進士第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編修,時年二十七歲。後歷任教習、侍讀、侍講、內閣學士、山西巡撫、兩廣總督、湖廣總督、兩江總督(多次署理,從未實授)、軍機大臣等職,最終官至體仁閣大學士、晉太子太保,去世後謚號文襄。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政治上鎮壓義和團,實行東南自保,訓練湖北新軍,督辦粵漢鐵路。教育上,建立兩湖書院、自強學堂、廣雅書院、三江師範學堂等;工業上,創辦漢陽鐵廠、大冶鐵礦、湖北槍炮廠等。是晚清「洋務運動」的主要代表,為中華民族的重工業、輕工業和近代軍事的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他為官清廉,在政界、文學界、思想界均有建樹,但性格乖僻,樹敵頗多,去世後毀譽參半。

  鄭孝胥(一八六○年至一九三八年),字蘇戡,又字太夷,號海藏,福建閩侯人,少張之洞二十三歲。工詩,是清代「同光體」閩派的代表詩人;擅書法,得力於魏碑,取法歐陽詢、蘇軾,尤擅楷書。光緒八年(一八八二年)中福建省鄉試解元;光緒十一年(一八八五年)開始任李鴻章幕僚;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年),東渡日本,任清政府駐日使館書記官,次年升任神戶、大阪總領事;光緒二十年(一八九四年),甲午戰爭爆發後回國,入張之洞幕,任自強軍監司;支持立憲,參加戊戌變法,參與策劃東南互保。武昌起義後,鄭孝胥以遺老自任,定居上海,築海藏樓,一度以鬻書為生;民國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出任偽滿洲帝國「總督理大臣」;民國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暴卒於長春,以所謂「國葬」禮葬於瀋陽。

  甲午年十月初五日(一八九四年十一月二日),清廷調張之洞署理兩江總督,兼理湖北煉鐵織布各局事務。時鄭孝胥剛從日本歸國僅兩月餘(按《鄭孝胥日記》載其於一八九四年七月十六日至吳淞),暫時寓居南京,海外歸來,時局動盪,多傷感迷茫之嘆。因鄭孝胥之前出使日本,熟悉國外事務,而張之洞恰好需要人才協助辦理洋務事宜。歸國前,鄭張雙方均有意結交。鄭孝胥同鄉兼好友沈瑜慶(一八五八年至一九一八年)時任張之洞幕府總文案,於公於私,常代為溝通。張之洞到任後,即會見了鄭孝胥,《鄭孝胥日記》十月十二日(十一月九日)至十月廿四日(十一月二十日)記載了兩人的數次會面。大抵是張之洞「面試」幕僚的步驟,先言文學,後詢倭情,並有考察性質地請鄭孝胥書寫謝恩折稿,限時於中午前上交;在鄭孝胥交上一稿後,張之洞又花樣翻新,稱鄭孝胥稿中雜散句(散文)太多,要求再用偶句(駢文)別擬一稿,後鄭如約按時交付。一番考察合格後,鄭孝胥於廿四日(十一月二十日),搬入行臺(張之洞幕府),委辦洋務文案。至此開始了與這位性情乖張的封疆大吏頻繁、密切地接觸。

  工作狂人,其貌不揚

  《雜記》記載張之洞的工作時間大致是這樣安排的:「每日辰時(上午七點至九點)入辦事房,日加申(下午三點到五點)始飯,食甚久。飯畢,即歸寢,至戌時(晚上七點到九點),復起辦事。夜半寅時(凌晨三點到五點),又飯。既飯,又寢。大率為常。或事紛至,晝不飯、夜不寢,亦間有之。」張之洞如此安排工作時間,幕僚們就要以其為準調整,上下班無固定時間,每天大概就是吃飯─工作─吃飯─工作,睡眠時間很少,常年如此。《鄭孝胥日記》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年)初九日(三月五日)記載,當日李鴻章赴日談判,張之洞或是有事要談,上午即遣人通知鄭孝胥邀午飯,後改成晚飯,於是就去公署等待,飯局直至夜三鼓(夜裏十二點)才開始,食畢已凌晨四點。

  因為工作時間問題,大理寺卿徐致祥還曾參劾他辜負聖恩,說他不按時間上班,起居毫無規律。於是朝廷派李翰章去調查處理,李翰章言如果誇獎張之洞的話,就是整夜辦公,一絲不苟;如果詆毀也可以說,毫無規律和時間觀念。但是總體不誤事情,小節就不必追究了。

  時間既已如此緊湊,張之洞也並沒有因此就對下屬和悅寬厚,當時跟鄭孝胥一起署理文案的有吳琴生、鄭希杜、楊肖嚴、楊少騮等人,鄭文記載:「南皮皆僕畜之(像奴僕一樣對待他們),指揮趨走,繼以呵叱(大聲斥責),輒達旦(整夜)伺候,有累月未嘗解衣者。」而他的家丁、侍衛僅擔任一些端茶遞煙的簡單役使。怪不得這些自命擔負家國責任的舉子,面對工作狂又不體恤下屬的張之洞,會有這樣的怨言了。

  張之洞「工作狂」似的辦公習慣,對待下屬嚴苛,鄭孝胥作為幕僚,應該所言非虛。

  《雜記》還言及他貌醜,自大,愛擺架子。相貌問題見仁見智,又有現存老照片為證,暫不言及;因張之洞科舉探花出身,又學識淵博,官運亨通,所以自大、愛刁難人,相傳孫中山、梁啟超等都被他出對刁難過。

  招賢納士,撫而不用

  張之洞是學者型官僚,又愛惜自己的名聲,故而特別善於招徠人才,其幕府中人才濟濟。辜鴻銘、梁敦彥、王秉恩、梁鼎芬、文廷式、朱祖謀、繆荃孫、李葆恂、易順鼎、樊增祥、陳寶箴、陳衍、楊守敬等人均在其幕府擔任過要職,愛國詩人黃遵憲也在其列。黃遵憲(一八四八年至一九○五年),字公度,別號人境廬主人,廣東嘉應州人。一八七六年中舉人,後歷任師日參贊、三藩市總領事、駐英參贊、新加坡總領事。一八九四年甲午戰爭爆發以後,黃遵憲結束了十多年的外交生涯,回國赴江寧拜見張之洞,任江寧洋務局總辦。因未被張之洞重視,後以極大的熱情,投身到維新變法運動中,戊戌變法期間署理湖南按察使,助巡撫陳寶箴推行新政。

  而在鄭孝胥寫作此文時,黃遵憲恰好在張之洞幕府,任江寧洋務局總辦,不受重用。「黃遵憲自新加坡調至,數月始委辦洋務局,亦閒職也,黃殊失望。」鄭孝胥借西晉劉琨的事跡諷張之洞「劉越石(劉琨)長於招徠,而不能撫馭,此其所以致敗。吾甚為之懼也。」如果您看到《晉書》對劉琨的評價就可知道他們對張之洞的印象了。劉琨生於西晉,博學多才,長於清談,與西晉名流交往密切。後經歷八王之亂,在五胡亂華的北方,堅守數年,試圖恢復,終難如願,如其詩所言「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出身優渥,順風順水,有着成為英雄的理想,卻缺乏足夠的忍耐、堅韌和強大的內心,最終倒在了路上。善於招撫,一日之內歸者千人,然而不能選賢任能,知人善用,所以離去者也是相繼不絕。甲午前後的張之洞幕府正是鼎盛期,有人千里赴召,但是數月不得見張之洞之面,也有人懷負才華而被投以閒散。

  《鄭孝胥日記》載有數條其與黃遵憲會面情形,從文字記載來看他對黃遵憲的評價也未見得高。如光緒二十一年一月十一日(一八九五年二月五日)載「黃(黃遵憲)狀甚濁俗,煙氣觸人。」此時兩人相識不久,更遑論相知。而在一月廿八日(二月二十二日)條「午後,往拜黃公度,談良久,其人甚黠,頗有才氣。」印象似乎稍有改觀。黃遵憲是詩界革命的代表,而鄭孝胥是同光體舊詩的殿軍,兩人對各自詩稿的見解如何呢?《鄭孝胥日記》裏也有記載,光緒二十一年三月十七日(一八九五年四月十一日)載「黃公度在座,還余詩稿而題曰:紆徐淡妙,將來可自成一家,為國朝詩派所無。黃實粗俗,於詩甚淺,而謬附知音者也。」可見,鄭孝胥頗不以黃詩為然,對其評價也不甚高。

  鄭孝胥此文作於與張之洞交往初期,當時參與政務不多,所以對張之洞頗有微詞。直至一八九五年四月,兩人的關係開始改觀,張之洞為包括鄭孝胥在內的數位幕僚覓屋,並且逐漸對鄭孝胥委以重任。此後兩人關係逐漸轉密,直至一八九八年,鄭孝胥在張之洞的保舉下,入京覲見光緒帝。但維新失敗,六君子喋血,鄭孝胥未果其志,於是又重回張之洞幕府,任蘆漢鐵路總辦。並把張之洞引為知己,常把詩歌新作抄寄給他鑒別。

  秉性無恆,多猜多怯

  許多研究張之洞的學者都認為張之洞喜愛標新立異,有時好大喜功,而鄭孝胥言其「秉性無恆,多猜多怯」則是有實際事件支撐的。

  沈瑜慶(一八五八至一九一八),字志雨,號愛蒼、濤園,侯官縣(今福州市區)人。沈葆楨第四子,光緒十一年(一八八五年)舉人,時任張之洞幕府總文案(核心幕僚),是鄭孝胥同鄉兼好友,鄭之投張與其關係密切。「初至江寧,任沈道(瑜慶),朝夕諮論。既委以籌防局,仍令兼司文案。未逾月,漸疏厭之。」張之洞署理兩江期間,中日戰爭爆發,兩江是全國的運輸中樞,沈瑜慶作為首席幕僚協助南北調征軍隊,運送將弁和械餉,文書往來頻繁,均處理得有條不紊。在北洋水師覆亡以後,保存北洋海軍殘存力量,對薩鎮冰等人均作了妥善安置。作為這樣一位得力助手,張之洞未過一個月,就漸漸疏遠厭棄他了,反映其禮賢下士之心不堅。

  「同志」傳言,捕風捉影

  《雜記》最離奇的是提及張之洞在廣東的傳聞:「兩廣總督張之洞,一品夫人趙竹君。」晚清士大夫好孌童之風盛行,但與我們今日所言的同性戀不同。野史中盛傳與張之洞有同性傳聞的大概是趙鳳昌和張彪兩人。趙鳳昌(一八五六至一九三八),字竹君,晚號惜陰老人,常州武進人,光緒十年(一八八四年)張之洞在湖廣總督任上時,任總督衙門文案,後升任總文案。據姚崧齡的《民國人物小傳》記載,趙鳳昌雖讀書不多,但記憶力很好,且工於迎合揣測,與張之洞朝夕相處(前文言及張之洞的工作時間),時間既久,特別能熟悉張之洞的癖好,了解其心性。甚至能代擬公牘,並且還能合張旨意,摹仿張之洞書法,幾乎可以假亂真。張凡有要事皆相商於趙鳳昌,倚之如左右手。

  張之洞平時公文堆放雜亂,作息無定,查找公文,只有趙鳳昌能做到隨要隨到,並將公文和往來函電,按時間編目歸檔,整理得井井有條,一索既得。所以坊間有上述的傳言。直至光緒十七年(一八九一年),大理寺卿徐致祥奏參張之洞一摺彈劾,其中牽涉到趙鳳昌,清廷派兩江總督劉坤一查辦此事,劉上奏言張之洞辦事認真,奉公守法,但為交託,只能說趙鳳昌不免有「攬權招搖」情節。於是趙鳳昌被革職,永不敘用。

  片面之詞,不足以定性一位歷史人物,更何況鄭孝胥後來也成了萬人唾罵的漢奸;而張之洞這位晚清的封疆大吏,確實是多面立體,而不是單一的面目,此文也從另外的角度向我們詮釋了幕僚眼中的張之洞,為過往歷史人物增添了一抹溫度。

  (作者為中國國家博物館文博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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