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馬華作家黎紫書接受本報記者專訪/大公報記者王豐鈴攝
「我不喜歡跟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待在一起。」在浸會大學安排的客房裏接受訪問時,黎紫書直截了當地說,她於日前在該校任為期一個月的「駐校作家」。作為近十年來馬華文學最被看好的作者之一,黎紫書六奪「馬來西亞花蹤文學大獎」,並屢獲台灣文學獎的肯定。但她不肯待在原地,她想走出作家圈、走出馬來西亞;她要寫的是人活在世界上的各種困境:「如果沒有『出走』的經歷,我就不可能,去關照馬來西亞真實的經歷是怎樣的。」/大公報記者 王豐鈴
喜歡文學創作的人,對自己文字的表現是有要求的,總覺得「我要比一般人寫得好、揮灑更多、表現更多文采,別人用一句就說完,我要多加幾句。」這是很多寫作人的通病,黎紫書稱之為「一個文人的虛榮」。真正促使她放棄虛榮的,是長達十多年的新聞工作。
報館生涯影響創作
最初她進入報館工作。當發現黎紫書在寫小說時,她的上司露出為難神色:「我們這裏也有一個搞文學創作的記者,他寫的新聞有很多問題,我要做大量修改。」小說的讀者偏小眾,而報章的訂閱者則是普羅大眾。黎紫書說:「我的新聞和專欄,是要寫給老百姓看的,他們需要直接,而直接並不意味着膚淺。」
重視讀者、把自己設想成讀者,新聞工作給了黎紫書這樣的概念,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她的小說創作。她開始實驗微型小說,《臉譜》、《窗簾》、《同居者》、《童年的最後一天》……在不到一千字的篇幅中,文字表演的慾望被拋卻。
與此同時,她開始有機會接觸到不同階層的人,漸漸懂得如何觀察人物、如何收集各種故事。「這是很重要的事情。小說寫的就是人,要抓準他的神色、思維、語言,我在交談的過程中,想像他們的世界是怎樣來的。」她形容,只要一上出租車,她就不再是個「作家」,而像個「大媽」,和司機可以天南海北地聊一路,而這個過程中不斷湧現的素材與想像,也為她的小說內容建構起一個天南海北的版圖。不相信記憶的真實性,不願意再寫一次同樣的事,隨手翻開她的短篇小說集《山瘟》─〈山瘟〉追述雨林中,一位馬共英雄的輝煌與沒落;〈夜行〉穿梭於密閉的火車車廂、疏離的乘客和烽火硝煙中的營帳、狗、女人、日本兵之間;〈落跑男人〉琢磨少男心事,情慾的對象由舅母始,以同性終……這部短篇小說集收錄的八個故事各不相同,「我不喜歡跟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待在一起。」
失落世界書寫困境
「以前一直聽人家說,馬來西亞有多潮濕,但我在這邊生長了三十年,根本就不覺得─你呼吸的空氣就是這樣子的嘛!可是當我從德國旅居回來,突然感到呼吸困難,馬來西亞的空氣怎麼這麼重、這麼黏濕,突然就發現了,原來這種潮濕是從一個外人、一個不習慣的人的感覺去體會到的。如果沒有『出走』的經歷,我就不可能去關照馬來西亞真實的經歷是怎樣的。」
有人說,「尋找」是黎紫書作品中一貫的主題,但她相信,所有寫作者都存在某種「失落感」,他們需要尋找有別於、或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某些東西,追尋已經失去的、或尚未出現的一些價值。「我要寫的,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各種困境。我去了這麼多地方,落後的、第三世界的國家也好,先進文明的國家也好,每個地方的人就算看起來活得很平靜,都有不一樣的難題。」
在北京時,她不覺得空氣乾燥,倒是覺得環境很吵,人與人的話語中,充斥憤恨和暴力感;去到英國之後,社會環境變得異常安靜,禮貌而又疏離,在同一間酒吧裏,不認識的人也會聊天,然而黎紫書卻發現,這平靜底下隱藏着另一種困境─常聚首一起喝酒的一個人,某天忽然因患癌症住進醫院,大家得知後依然平靜,沒有人提議去醫院探望;住在不遠處的一個少年,某天在屋子裏上吊自殺,也就這樣安靜地消失了。「大家對彼此的問題不得而知,或許有點冷漠,我想像在那種環境下生存,要維持所謂的矜持和尊嚴是有難度的,可能我會得憂鬱症吧。」
對困境的迷惑,對這個世界「失落」的東西的尋找,有時會透過夢境、鏡子的折射或反射。黎紫書的小說中常現夢、鏡子、父親等元素,她不否認,缺席的父親曾給她的成長帶來很多困惑,但也因此激發她更多的思考。「他影響了我整個的人生觀,還有做人的方式,他的缺席,使我變成一個比較獨立、強悍的人,他也是我書寫的主題之一。」黎紫書認為,鏡子和夢境拓展了現實生存的空間,既包含人對現實世界的不滿和懷疑,也有願望和嚮往。她從小喜歡貼着鏡子幻想,並且每晚都在做夢,絕大多數在睜眼的一剎那就忘了,只有一個關於父親的印象深刻:「我爸從來沒在我夢裏出現過,但那天很奇怪,夢見年輕時的他,拿着我寫的一本書在跟人講話:『黎紫書是我女兒。可是她很忙,不常來看我,我會原諒她的。』一再重複,有一種傷感,兩個禮拜後得知他去世了。」
創作離不開地域文化
由馬華文學在香港,聊到香港文學在馬來,黎紫書提起一個有趣的現象:香港文學在台灣發表、出版、獲獎後,常常也能獲得馬來西亞文學愛好者的認識和青睞─西西成為一代人的偶像,影響了大批作家,之後像是董啟章,黎紫書閱讀了大量他們的文字。「其實按我個人的閱讀口味,不喜歡西西這種,多少帶點童話色彩,董啟章的書又像磚頭那麼厚,但我可以理解厚重的緣由,所以更多的是以寫作同行的角度,欣賞他們對文學那種熱忱、誠懇的態度。」
她喜歡的是也斯。也斯的作品和香港文化深深聯繫在一起,在情感上打動了她,也是在她看來馬華文學缺乏的東西。從文學和創作的層面來看,香港與馬華同屬邊緣,正因如此,黎紫書一直留意兩地文學的差異,她觀察的角度,是文學與在地文化之間的聯繫。「我去過香港書展,奇怪於描寫香港街頭巷尾文化的書籍很多,每一吋土地,每一個角落,簡直愛得有點『自戀』─店舖裏的貓都可以做一本書。而在馬來西亞,沒有幾個作者寫本地風土人情,都是純粹地創作,沒有與整個國家、民族、在地文化聯結在一起,對土地愛的程度不及香港。」
「我們馬來西亞華文寫作圈的人,都不認識幾個馬來作家,或是用英文寫作的作家,甚至是像寫《和諧絲莊》(The Harmony Silk Factory)的歐大旭(Tash Aw)、寫《夕霧花園》(The Garden of Evening Mists)的陳團英(Tan Twan Eng)這樣成名、在英國獲獎、同樣書寫馬來西亞土地上故事的作家,我們和他們是沒什麼接觸交流的。」多年來,馬華文學在華文創作領域,尤其是在大中華圈以外、東南亞範圍內,都表現得相當優秀,但這對黎紫書來說,儼然又是個「小圈子」,她害怕待久了,哪一天起就只能寫文人圈裏的困境。
談及馬來西亞的身世,繞不開「殖民」和「移民」,第一代華人移民將它當作「暫居地」,他們仍然心繫神州大地,並將情懷傳給子孫:「我爸爸媽媽,雖然在馬來西亞出生、長大,但仍然對祖國有一種嚮往、想像─在這裏生活,卻不屬於這片土地,自己有一天就要離開這個地方。」而到了黎紫書這一代,飄零的種子已落地生了根,莖葉上刻滿濕熱、靜謐的雨林記憶,他們把「大馬」視為家鄉,把情感和關懷都給了這片土地。
開花,結果,新的種子飄飄欲飛,馬華年輕一代的國族觀念再次發生變化。「因為我們的社會的矛盾和衝突在不斷激化─華人跟土族(馬來人)之間,人口比例差距拉大,政治或社會資源的分配就產生了各種各樣的矛盾。我覺得可能下一代想着:我們終於是要走的,這個地方已經不適合我們留下去,很多人想着要移民,能走就走。所以下一代的馬華作家,作品中出來的國族問題,跟我這一代可能又有很大的差異了。」
文學評論家王德威在為《山瘟》作序時寫道:「擺盪在僑鄉亦是故鄉、彼岸猶若此岸的不確定性間」,馬華文學透露出的,是「鄉關何處的慨嘆,以及靈根自植的韌性」。整個採訪,黎紫書說了不少地方,作了不少比較,不同的氣候、氛圍、風土、人文……但無論我們把話題扯得多遠,最後總又回到那片蕉風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