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蕭乾、文潔若夫婦合照/資料圖片

　　一九九一年二月一日，蕭乾寫了一篇回憶往事的文章，題目是：《河口險遇——並懷施公蟄存》。一九三八年夏間，他從上海赴昆明。有一天，突然接到《大公報》胡霖社長的電報，要他火速去香港，協力開創港版《大公報》。路費也匯來了。蕭乾很想找一個人同行，隨後聽說施蟄存要回趟上海。於是他們就結為旅伴兒。一路上相處得十分融洽。施先生曾被封為「海派小說界的大師」。蕭乾則算是「京派的一個小蘿蔔頭」。

　　旅途第一晚他們在開遠的一個旅店下榻。次日就出國境進入了安南。那些年蕭乾總是隨身帶着一個硬皮小本兒，隨時隨地做速寫。這一次，他也從衣兜裏掏出小本兒，速寫起車窗外的滇南風光來。然而，正當他全神貫注地速寫着時，有人猛地從身後把他緊緊抱住。原來那是個憲警。旁邊還站着一個。蕭乾連忙對他們申辯道：「請不要誤會，我只是在作文字寫生。」可是他們冷笑道：「我們早就發現你形跡可疑了，休想逃脫。」

　　施先生馬上站起來，盡力替蕭乾辯護。

　　車抵河口，停了下來。蕭乾被兩名憲警押到車站旁的稽查處。施先生堅決陪他同往，還就蕭乾的身份問題同押解他的兩名憲警爭辯不休。

　　審訊開始啦。蕭乾沒有律師，卻有施先生這麼一位無比熱心的證人。他證明了「八．一三」之前蕭乾在上海《大公報》編《文藝》副刊，還說明當時在昆明他有哪些社會關係。施先生列舉了蕭乾出過《書評研究》（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五年版）、《籬下集》（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六年三月版）、《栗子》（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三六年版）、《小樹葉》（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七年版）、《廢郵存底》（與沈從文合著，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三七年版）、《落日》（良友圖書印刷公司，一九三七年六月版）、《夢之谷》（文化生活出版社，一九三八年版）等。

　　隔壁房間裏，有人正在打着長途電話。

　　審訊完畢，施先生和蕭乾就坐在那兒等候昆明的回音。最後，一個長官兒模樣的人從隔壁房間走進來，朝主審人點了點頭。大概昆明警察局打來了電話，證明蕭乾確實是良民。於是，他被無罪釋放。蕭乾在文章的末尾寫道：「真不知道怎樣感謝施公才好。……戰爭期間，想當個屈死鬼，再容易不過。回想起來真有些後怕。那次多虧了施公，否則我還不知會被押到什麼地方去了哩。」

　　「從那以後，我就放棄搞文字寫生這個習慣了。」

　　一九五七年，蕭乾因寫了《放心．容忍．人事工作》等文，被打成「右派分子」①。那也是當時眾多知識分子的命運。一九八六年九月三日，施蟄存寫了《紀念傅雷》一文，其中談到「一九五八年，我們都成為第五類分子，不便來往，彼此就不相聞問。……」第五類分子指的是右派（前面的四類是「地富反壞」）。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傅雷、朱梅馥伉儷雙雙被迫自殺而死。施先生這篇文章是為了紀念這對恩愛夫妻而寫的。②我至今不曉得當年傅雷與施蟄存為何被打成右派。

　　施先生懷念沈從文先生的《滇雲浦雨話從文》③一文，也收錄在《賣糖書話》裏。其中倒數第三段，我相信施先生受了一九七九年版縮印本《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一九八○年八月第一版，一九八五年八月第六次印刷）的影響。施先生寫道：

　　「從文一生最大的錯誤，我以為是他在四十年代初期和林同濟一起辦《戰國策》。這個刊物，我只見到過兩期，是重慶友人寄到福建來給我看的。我不知從文在這個刊物上寫過些什麼文章。有沒有涉及政治議論？不過當時大後方各地都有人提出嚴厲的批評，認為這是一個宣揚法西斯政治，為蔣介石製造獨裁理論的刊物。這個刊物的後果不知如何，但從文的名譽卻因此大受損害。」④

　　關於《戰國策》，《辭海》是這麼解釋的：「綜合性半月刊。一九四○年四月創刊於昆明。一九四一年七月停刊，共出十七期。另在《大公報》編輯《戰國周刊》。主持者為林同濟、雷海宗、陳銓等，被稱為『戰國策派』，公開宣揚法西斯思想，誣衊中國共產黨和抗日鬥爭，為國民黨反動統治服務。在文藝上提倡超階級的民族文學運動，美化漢奸、特務；陳銓的劇本《野玫瑰》是他們的代表作。」⑤

　　林同濟、雷海宗、陳銓這三個人中，我在《新中國文學詞典》（潘旭瀾主編，江蘇文藝出版社一九九三年三月版，第七五八頁）上查到了林同濟的事跡：「林同濟（一九○六至一九八○）翻譯家（中略）抗戰時期任雲南大學文法學院院長，與西南聯大教授合編《戰國策》半月刊、《大公報．戰國》副刊……（下略）。」

　　同一個《戰國策》和《大公報．戰國》副刊，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對其評價大相徑庭，時代在前進，國人的思想與時俱進。

　　施蟄存的短篇小說《春陽》獨闢蹊徑。作品的女主角叫蟬阿姨。十二三年前，她未婚夫在吉期之前七十五天乍然逝世。未婚夫乃是昆山的一位擁有一千畝田的大地主之獨子。蟬阿姨決定抱牌位做親，從而獲得了這大宗財產的合法繼承權。

　　後來翁姑駕鶴西去，一大注產業都歸她掌管了。

　　有一天，她一早就乘火車到上海，從上海銀行的保管箱提出一百五十四元六角的息金。她到冠生園去，點了兩個菜，一共一塊錢。看見旁邊的桌子，座位上是一對年輕夫妻和孩子。於是不免感到寂寞。她想起了上海銀行的那個年輕的行員，就僱了一輛黃包車，回到上海銀行。

　　進去後，她招呼道：「喂，我要開開保管箱。」

　　年輕的銀行職員陪着她到保管庫裏去了。她瞧見自己的保管箱鎖得好好的，就告訴那位行員，由於忘記了剛才鎖上了沒有，才回來看的。行員說：

　　「放心吧，即使不鎖，也不要緊的，太太。」

　　她聽罷，差點兒哭了。在庫門外，她看見一位艷服的女子，並聽見行員在她背後親切地問：

　　「啊，密司陳，開保險箱嗎？鑰匙拿了沒有？」

　　嬋阿姨原來以為那個銀行職員願意見到她。其實在他眼裏，她是一位「太太」，他更願意跟與自己一樣年輕的「密司陳」打交道。作者把畢生不能結婚的嬋阿姨的心理活動刻畫得維妙維肖。

　　一九九五年四月，蕭乾到上海開會。九日，登門拜訪施蟄存先生，並與他合影。我把這張照片收錄在《蕭乾全集》第六卷（文論卷）中。《河口險遇》一文則收錄在《蕭乾全集》第四卷（散文卷）裏。這是二位老友唯一的合影，彌足珍貴。蕭乾去世後，我把僅存的一封施蟄存先生寫給他的信收在《蕭乾紀念文集：微笑着離去》（遼海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十月版）裏了。

　　現將全文抄錄下來，以饗讀者：

　　餅乾老兄

　　大作散文集收到，謝謝。

　　昨天一天看完。老兄的京話很好。老兄的是蒙古京片子。還有什麼著作，再送一本。舊作也要。大約我都沒有看過。

　　近來氣力大衰，不動筆躺着看書報，有你看過的新鮮玩藝兒，賞我幾本。

　　張兆和嫂子安否，代我問候。

　　嫂夫人未見過，聞名久矣。也為我問好。

　　蟄存.1996.7.1

　　蟄存先生生於一九○五年，二○○三年仙逝，享年九十八歲。

　　蕭乾原名蕭炳乾。在崇實小學讀書時，同學們稱他作「餅乾」，後來他把「炳」字去掉，改為「蕭乾」。由於他與謝冰心大姐的三弟謝冰季是同窗好友，冰心大姐總叫他「餅乾」。施先生知道後，在信中稱他為「餅乾」老兄，足見他的幽默感。

　　註：

　　①見《微笑着離去．憶蕭乾》，遼海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十月版第六一九頁。

　　②見施蟄存着《賣糖書話》，《書海浮槎文叢》。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七年十二月版，第二○九至二一三頁。

　　③同上，第二一九至二三二頁。

　　④見《賣糖書話》第二三一頁。

　　⑤見《辭海》一九七九年版縮印本（上海辭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八月第六次印刷，第一三五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