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蔣經國及其生母毛福梅 資料圖片
(三)
蔣氏故居,豐鎬房。
豐鎬兩字,暗含着蔣介石巨大的報世理想。豐,即周文王的豐邑;鎬,周武王的鎬京,它們都是周朝國都。身在小溪口,胸懷東西周。
我們走進豐鎬房,這已經是蔣氏顯赫後擴建的,整個宅院,佔地四千八百平方,建築面積一千八百五十平方,大小四十九間房。造型和裝飾,皆中西合璧,民國時期江南舊式顯貴世家府第和西洋建築相融合。內庭中,兩株桂花樹,顯然年份不長,我不知道是不是後人補種,後堂的一棵雪松,針葉上淌着水滴,綠衣拖地,牆壁側立着一棵大的雜檀,個子已經伸出牆外。
細雨一直淅瀝,天井和鵝卵石的地,都顯得濕濕漉漉,遊人指指點點,匆匆而進,匆匆而出。
我們細看豐鎬房主人毛福梅的黑白畫頁。
這個敦厚女人,一臉端莊,一看就是舊中國極普通的女子,吃苦,耐勞,勤儉,持家。她還有另外兩個名,馥梅、福美,毛鼎和給女兒取這些名,寓意着什麼?姑娘要有梅花般的香氣,這樣才討人喜歡,長得好看,又有福氣,做人就圓滿了。這是中國人取名的傳統習慣,寓意中常常藏着普通百姓的巨大期望。
毛福梅祖父是清代的貢生,遺有田產。毛鼎和,生意頭腦活絡,開有一家米行和南貨店,經營有方,因此家底殷實。一九○一年冬,二十歲的毛嫁給了十五歲的少年蔣。因為毛蔣聯姻,岩頭村那個平常的冬天,顯然熱鬧了許多,村人大都沾親帶故,毛鼎和收到不少祝賀,理所當然,但是,村人絕對不會想到,這個看着有點吊兒郎當的頑皮少年,以後會成為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政治人物,他們萬萬不會想到,連毛思誠也不可能想到。
然而,毛福梅嫁到蔣家,其實並沒有享多少福,更多的是吃苦,一九二七年就被離婚,但「離婚不離家」,她仍在豐鎬房操持着蔣家的家務。
作為舊中國的女性,毛的命運,完全由不得自己,嫁人由不得,被離也由不得,她唯一可以自慰的,是她的兒子蔣經國。小小蔣少年常來往於溪口和岩頭,他對母親的感情極其深厚。
雙十二的日子,一定讓蔣家父子刻骨銘心。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二日,六架日本飛機,突然出現在溪口。
沒有具體的記載,此前,日本人大肆放風,要蔣和談,否則要炸平蔣的老家,當然遭蔣拒絕。這些不邀而至的日本飛機,意圖明顯,手段也下三濫,專炸你的老家,往你的祖宗十八代上扔彈。
日機目標明確,一陣狂轟濫炸,毛福梅急忙跑出去躲避,不想鑰匙未帶,又折回房,這時,牆房被炸塌,毛福梅,連同蔣家的帳房先生在內,一共六七人,都倒在了牆下。得知母親的噩耗,蔣經國連夜從江西驅車趕回溪口,揮淚寫下「以血洗血」。
剡溪水在流,蔣經國的心在滴血。為表心跡,他幾十年拒用日貨。我看着蔣經國手書的石碑,字體剛正有力,兩個血字透着股強大的力量,似乎是誓將侵略者趕出家園去的宏大志氣凝結而成。
(四)
一九四九年五月,解放軍三野七兵團二十一軍,兵分幾路,向浙江南部快速挺進,這個時候的蔣介石,依然在溪口待着。他在等待什麼?不服輸?硬撐?做給部下看?故土難離?空城計?估計都有,但誰也無法說清。
五月的江南,淫雨霏霏,空氣凝濕滯重,老蔣和小蔣,站在武嶺山上的洋房前,看着前面的剡溪,心潮百般起伏。剡溪水沒心沒肺,似乎根本不理解他們的心思,它們依然向着前方,向着江的方向、海的方向,湯湯而去。
此刻,象山港內,太康號軍艦,正隨時候着蔣氏父子的命令。
天上,地上,都不安全了,只有這剡溪水,能將他們安全帶到軍艦上。
我在豐鎬房,看到一張蔣介石向族長告別的黑白照片。圖中,蔣側着臉,滿頭白髮,但還是面帶笑容,是不是勉強,我不能猜測,但他內心一定強忍着什麼,他左手拿着禮帽,右手伸出三個指頭。陪同的朋友解釋,這個手勢,誰也猜不透,有人認為,蔣想向族長說的意思是:三年後,我就回溪口!有人又說是三十年後再回來!然而,以後的事實證明,是第三代才能回來。是的,一直到他的孫輩們,才又回到了豐鎬房,當然,他們和我們一樣,都只是匆匆過客,看到的也只是過眼雲煙的歷史了。
從豐鎬房出來,往三昧(佛教語)書局的途中,雨依然下個不停。
三昧書局,這家以民國為主題的書店,頗有規模和品味,一層靠裏,十幾架書,都是民國重要歷史人物的傳記。書店主人卓科慧好客,邀我們去樓上露台走走。我和劉立雲、趙宏興等佇立露台,下瞰剡溪,一時又生不少感慨。
蔣氏王朝的逝去,如這剡溪水,如這綿綿的春雨,一切皆如歷史季節的物候。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