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奉化溪口的蔣氏故居於九六年被國務院列為「近現代重要文物及代表性建築」/資料圖片
(一)
三月江南凍雨,我們在奉化溪口。
葛一敏走在我前頭,相距十餘步。她對一株掛滿細水珠的樹着迷了,這是棵比較少見的溪考樹(問了當地居民),光溜溜的身子,樹條卻無限發展,展向四周、空中,層疊交錯。水珠細而略長,往下墜着,看着就要掉下,卻如單槓運動員一樣,牢牢地吸附着枝條,花痕微突的地方,掛得更多,嬌滴滴,弱不禁風,假如我用嘴吹口氣,它一定會跌落許多,不忍動嘴。細水珠一點也不亞於霧凇,霧凇太常見了,這個樣子的細水珠,我也是第一次看見。葛一敏說,只有在南方,才能看得見這種水樹的依戀與和諧,她左拍右拍,不放心效果,又央姜念光給她多拍幾張。
掛着細滴水珠的溪考樹,雖已百年,卻仍年輕,它亭立在蔣氏故里門前,它對着一溪江水,溪叫剡溪。這溪,不普通,唐詩裏早就成名了,李太白做夢都要來,「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李白來剡溪,不是無原由的,他追着謝靈運的腳步而來,「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盪漾清猿啼」。剡溪流了千萬年,不知道流出了多少厚重的歷史。
我知道,細小的水珠們終將離樹而去,集聚成水,匯入剡溪,回歸大海。
剡溪的另一頭,連着岩溪,溪邊也連着近百年來的中國歷史人文。
(二)
岩溪在岩頭。
這是一個藏在深山裏的古村,天台山脈和四明山脈在此交匯,溪水在巨大的岩石上淌過,人們依水築居而住。村落雖小,卻是民國歷史上的一個濃重標點,蔣介石先生少年曾讀書於此,這裏也是蔣原配夫人毛福梅的老家,蔣經國的外婆家,岩頭還出過八位國民黨高級將領。
沿着岩溪邊的古道慢行,抬眼就見廣濟石拱橋橫卧在岩溪上,細雨中,參天古樟下的古橋,極安靜,似一幅立體圖畫,一下子就將整個村子的影像啟動,古村,古意。
岩溪裏的石頭,都是體量不等的大岩石,為河道打底,億萬年前的造山運動,這裏應該是山和石的分界線,土石分離,山水相依,激流從村中流過,那是怎樣一種激盪?
少年蔣介石站在溪邊,一定心有所思。他在此接受老師毛思誠的教導,長達四年。毛老師有舉人功名,也是苦寒出身,儒學功底深厚,教學循循善誘,既以柔克剛,又寬厚相待,講究知行合一,少年蔣學業大進,王陽明思想的烙印,是在這裏打下的嗎?這裏的一切,都讓少年蔣深植記憶之庫,比如這口靈泉古井,他這樣回味:「溪口有剡溪水,雪竇有隱潭水,要說哪的水最好,還是我們岩頭大井潭」。大井潭就是靈泉古井,井有兩眼,裏井飲用,外井浣洗,讓人驚奇的是,兩井雖靠得很近,但絕不相往來。我站在裏井邊觀察,五六個平方面積的井池,泉水清澈見底,略顯淺藍,中有遊魚悠閒遊動。井邊一老婦,傍着門,一臉慈祥看着我們,我走進她家,問她姓,說姓毛,灶邊放着一桶清泉,就是剛從井裏舀來的,毛老婦說直接用來煮飯,她家天天喝井泉。
岩頭村大多數人姓毛,祖先來自浙江江山石門鎮的清漾村。
毛氏祠堂,我看到了清漾毛氏的譜系。
下面這個研究成果,前幾年已經轟動全球了:明洪武三年(公元一三七○年),清漾毛氏第三十九世孫毛宣義,成為岩頭毛氏始祖;明洪武十三年(公元一三八○年),清漾毛氏第三十七世孫毛太華,成為韶山毛氏始祖。毛福梅一八八二年出生於岩頭村,毛澤東一八九三年出生於韶山沖,他們同是清漾毛氏第五十六代子嗣。要是毛蔣生前,或者他們年輕時就知道這個譜系,不知道會作如何感想,會影響中國歷史的走向嗎?然而,歷史常常和人開玩笑。
岩頭東街,祥豐南貨店前,我駐足。
店門前就是岩溪,溪流嘩嘩而去,激起的浪花,和河邊初綻細葉的柳樹互相依託成風景,門面不大,淺淺的兩進,不過幾十平方。此店開於民國初年,門面門樓皆已斑剝陣舊。這裏,曾是少年蔣經國幸福時光裏的最愛之一,南貨裏有各式南北貨,對於一個孩童來說,誘惑力巨大。毛鼎和是多麼喜歡這個大頭外孫啊,小蔣每次來外婆家,必定左一捧糖果,右一把堅果,惟恐塞不滿他的口袋。蔣經國長大後,在日記中經常提及小時候生活過的外婆家:生我的是溪口,養我的是岩頭。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