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走出家門買報，路過街角，必看到一群同胞，都一把年紀，有的腿腳不怎麼樣，拄杖還要人陪同。他們在等候一輛巴士。巴士是離三藩市一個小時車程的「石頭河」賭場僱用的，每天早上從三藩市南郊開來，沿途接上賭客，八時開到這裏。以諸位的資深，不可能不明白「賭」的較大可能是輸，他們都不是出手成千上萬的土豪洋豪，花十塊錢買車票，進燈光和煙氣一樣充足的銷金之地，盤桓大半天，不是為了發財，而是為了「填充」。

　　填什麼呢？一位當過廳官，退休以後患了憂鬱症的國內朋友，痊愈以後對我道及，患病期間，早上起來那陣子最煩人，為了太長太長的一天「怎麼處理」。熬過白天就好了，安眠藥下肚，一夜酣眠。賭客們所面對的，也是這個問題：要把時間，也就是賦閒的生命「填滿」。

　　日本的流行語「現充」─現實生活充實，指的就是現代人的這種流行活法：急於拿什麼去「塞滿」空落落的時間。我想到這裏，神經過敏起來，世間萬物都幻化為「填充」的意象。準時開到的賭場巴士，以魚貫而上的人填滿座位；雜貨店的塑膠袋，填進魚肉蔬菜。星巴克的咖啡杯，填進為眾多睡意尚重的上班族所依賴的美妙液體。廣式茶樓，將於十點開門，茶壺填上普洱，壽眉，大廳填滿茶客。

　　只要前面還有「日子」，怎樣將之填滿，便成為具極大普遍性的問題。首先，未必是「填什麼」，而是「不管什麼，填了再說」。一位當了多年文學期刊編輯的可愛女士，剛剛和丈夫辦了離婚手續，從「圍城」走出，心裏空落落的，周末度日如年，出於職業習慣，打開來稿一篇篇地看，忽然，煩悶盡退，原來她從品質低劣的稿件中，發現了很多錯別字和病句，精神為之一振，糾錯，改寫，興致勃勃地忙了一整天，把對負心人的怨恨拋到九霄雲外。

　　很多人這般填充─「撿到籃子就是菜」。有所謂「網充」，沒日沒夜地上網，刷微信，搶紅包，當網紅，上帖，灌水，點讚，煞有介事，熬出兩眼血絲。生髮開去，有聊天充，麻將充，購物充，酒充，美食充，罵街充，碰瓷充，賴床充，……。沒得充，充得不滿，可能釀成心理危機，街上，如果有人沒精打采，眼神空洞，東站站，西看看，總打不起勁兒，他的人生處於「不線上」狀態，一如沒充值的手機。

　　找到得宜的填充畢竟不容易，好在我們有百戰百勝的妙方─隨大流。什麼都成陣勢，浩浩蕩蕩地搶房，搶旅遊熱門，搶開校友會，搶跳廣場舞的地盤……

　　看着大呼窿的「填充」大軍，一則以喜，我們終於遠遠離開以觀音土、榆樹皮填肚子的苦難年代；一則以憂，畢竟，以籌碼和角子機的哐啷聲，是填不滿時間的，如果時間後面還有獅子大開口的欲壑，就更要命。

　　各種填充都有存在的理由，不可一概否定，填滿賭場巴士也無可厚非，只要能夠怡情而不傾家蕩產。對業已離開職場，孫兒女都長大，一輩子規規矩矩的老人，我尤其充滿同情，是啊，「無聊」是和衰老，疾病一般難以擺平的自然率。

　　怎麼辦？我問天空，坦蕩的蔚藍裏有雲絮，但沒有急需填補的空虛；海浪亦然，船來不來，衝浪者來不來，它一樣款款然。但是反求諸己，我們的心，需要填充。長滿雜草的後院，電子郵件信箱，寂寞老人的床前，圖書館的座位，空白的宣紙，哪裏不需要「現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