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德作家埃爾克.海登萊希著《背對世界》由湖南文藝出版社於今年一月出版\資料圖片
「你們彼此靠得太近,就像兩棵老樹,你們之間不可能再有什麼東西生長」。這是本和阿爾瑪銀婚紀念日,老朋友一針見血的「祝福」。是的,夫妻相守二十五年,生活的激情退卻,所有的優點和缺點在彼此眼中早已司空見慣,日子了無新意,他(她)們之間不可能再有什麼新的東西生長。假如他(她)們的心早被歲月掐死,這樣的日子波瀾不驚,過着過着倒也不覺得痛苦,可偏偏大部分人只是裝着心死了,其實內心深處青春的光影,愛的光影始終都在湧動。比如,德國女作家埃爾克.海登萊希。
她在年近六十時,寫下了這部夾雜着生命百味,卻不失人間真性情的《背對世界》。其中包含七部短篇,每一個故事中流淌的率真情感,毫不掩飾的情與愛,把人帶到了一個近乎純真,不受種種社會價值觀束縛的「白板」世界。中國讀者要想體悟書中的情感,首先要放下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將諸如忠貞、責任、價值、意義暫時放置一邊,卸下社會賦予自己的種種身份,從一個純粹的人的角度去體悟書中所呈現的混亂、無序與崩塌,與所有的無意義,以及人至中年懷念青春,背對世界面對自己時的那份勇氣。
該書的背景為德國二戰後潛流湧動的社會,人們迷茫、手足無措,而中年人也正經歷着事業及身體的雙重危機。書中開篇的《最美麗的歲月》講述的是,四十五歲的獨生女兒與八十歲的媽媽之間的情感隔膜,她們彼此冷漠,語言情感永遠不在一個頻道上,女兒每次來探視都要落荒而逃。但在媽媽的生日會上,老人卻提出要和女兒一起出遊,而女兒卻隱藏着要去見同性戀人的秘密。八旬的老媽媽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那位「女神」,說「她放射着光芒,她為你放射着光芒」,並叮囑她們「好好享受生活」。兩年後,女兒在為媽媽整理遺物時,才驚醒原來媽媽一生的摯愛是姑媽,那才是她真正的愛情,她和媽媽將最艱難的日子活成了最美的春天,而爸爸只是在戰爭的間隙回家,令媽媽懷了孕,他與媽媽的生命、愛情、青春無關。
而在書的末篇中,一個先鋒前衛的女子,她一心追求的並不是「執子之手,與子攜老」天荒地老的愛情,而是與一個合適的男人,成就自己的第一次。這第一次,只是為了享受那幸福的時刻,而不是為了所謂的愛情,更與承諾、責任無關。她與一個比她大十六歲的假冒的飛行員相親相愛了十天,而後乾淨利落的分手,直至二十多年後,他們再次相遇,又是五天五夜的繾綣纏綿。這一次依然與愛無關,而是與感恩、回憶、快樂有關。兩人分手之後將相遇無期,但相守的日子卻成了他們內心深處最溫柔的海洋。
這不禁令人聯想到浪漫了整個世界的《廊橋遺夢》,但與之不同的,海登萊希筆下這則「愛情故事」,主人公之間發生第一次肌膚相親時,外面的世界正值古巴導彈危機,而二十七年後,他們再次相擁,柏林牆已然轟然倒塌。歷史事件成了他們歡娛的幕布,外面的世界天崩地裂,對他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次他教她懂得了兩性之間所有的秘密,這一次她幫助已經對生活心灰意冷的他重新燃起了愛的希望。
海登萊希的短篇是有毒的,她教人叛離生活的「正軌」,呈現的是人的內心情感欲望,如果用社會的顯規則去衡量,她筆下的世界無疑是放浪、無良、混亂的,但假如揭下整個社會道貌岸然的面具,她筆下的世界其實乾淨、真實又透明。她筆下的人物更多的關注自己的情感,追求自己生命的歡欣,這與東方人將自己的生命融入到家庭、家族中有着本質的不同。我們奉為美德的,被她視為壓抑靈性的桎梏,我們認為應該珍惜的,被她視為要急於擺脫的。但不論在任何文化環境中,一個鮮活的生命若不能在現有的生活中給予愛、獲得愛、享受生命,那麼勇敢的出走,都比就地枯萎更為明智。
本書中收錄的七個短篇,主角多是人到中年的女子,她們陷入重重危機之中,事業下滑,家庭生活失去生機,日子過得了無生趣,而內心的情感總在昭示着她們不斷出走,勇敢的去愛,去追求,去面對自己,背對世界。即使書中女主角們「孟浪」的行為,不符合中國人的審美標準,但她們讓生命綻放的選擇本身,都更似勇士,而不是叛徒。另外,這個世界那麼繁忙,有那麼多大事件要發生,哪裏有閒暇顧及這些小人物的背叛與背對呢?
回到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年女人確是一個特殊的弱勢群體。她們經歷了結婚、生子、職場拚殺、尿布、廚房,以及婆婆媽媽、家長裏短的重重圍困,曾經曼妙的身材漸漸換成了寬肩厚臂,臉上曾經柔和明媚的顏色也漸漸「成長」成了土灰暗黃,漸鬆的皮膚,開始摺皺堆疊的眼角,令女人漸漸失去了擁有愛、享受愛的權利。這是一種日子的死亡,生活的死亡、心的死亡,但中年女人卻沒有悲吟的權利,更沒有追逐自己幸福的權利,她們要繼續像個陀螺一樣旋轉,等待着做一個稱職的祖母或外祖母,然後乾癟的結束一生。這就是看上去人性化的文明社會,為女人安排的宿命。
儘管海登萊希筆下的世界,是二戰後的德國,但其實那裏的一切離我們並不遙遠,書中的很多情境,又與我們今天的生活脗合。我們大多數人,都習慣了按照社會的道德標準,壓抑自己,表演着去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永遠不敢面對真實的自己。而海登萊希筆下呈現的卻是一個真實與烏托邦相結合的幻影世界,她為女人找到了一個情緒宣泄的出口,在精神的原鄉背對世界,面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