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程耳著《羅曼蒂克消亡史》於去年十二月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作者供圖

　　身為電影導演兼作家的程耳，閱人無數，下筆自然也格外刁鑽。別人眼中光芒萬丈的星姐，在他眼中，情商智商雙低，一代影后那點虛張聲勢的「貴氣」，就如同一張畫皮。俗世裏的情深情重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場互相利用的遊戲，舊上海十里洋場的浪漫實在虛張聲勢，奔流着人性之惡，掩蓋着亂世急流。

　　《羅曼蒂克消亡史》這本小說集，相對於同名電影的大手筆鋪排、大場面製作，以及強大的明星陣容，顯得冷靜而低調，暗藏的歷史懸機、暗喻的滬上名人，全都不露聲色潛在暗線以下，需要細心的讀者慢慢抽絲剝繭，才能通過小說中情色掩映下的小上海透視歷史霧霾中的大上海。其實在同名小說中，真正消亡的不僅僅是羅曼蒂克，還有舊上海，舊的幫派化的社會秩序，以及曾經的江湖風雲。

　　同名小說，無疑是該書的核心，大上海叱吒風雲的江湖大佬杜先生乾淨利落地解決掉了來自東北，破壞上海秩序的「朋友」，出手之狠辣令人脊背發涼。接下來的故事急轉直下，日本人想拉攏杜先生不成，便欲除之而後快，而他的鐵桿兄弟的「及時」背叛，致使杜先生家人滿門被害，這中間潛伏在他身邊的日本間諜兼妹夫渡部功不可沒。之後便是杜先生流亡、復仇、跨國追兇，而後在香港黯然落幕。這過程自然也沒超脫出中國江湖英雄沒落的套路，但該書的一大特色在於枝椏橫斜，時間錯亂，設了如迷宮一般的局，讓人在情愛故事、逢場作戲和英雄諜血之間，一不小心就暈了頭。

　　敢把讀者玩弄於股掌之間，程耳自然另有殺手鐧。除舊上海名人八卦本身就足夠吸引眼球外，作者一條毒舌盡情綻放，借男女間的故事把這個大上海從「溫柔鄉」到「生死場」的歷史兩重天，以及人性之惡寫得透徹淋漓，又令該書有了雅俗共賞的資質，甚至有了文化韻味。書中的故事，有歷史的隱喻，環中環、套中套的故事布局中「紅顏劫」貫穿始終，此中的女子從電影皇后到交際花，抑或只是出賣色相的妓，都從裏到外的透着悲涼。拿皮肉與這個世界搏鬥的女子，勇敢過了頭，結局自然不是傷痕纍纍，就是香消玉殞。與「英雄」的消亡同出一轍。

　　舊秩序將崩未解之時，一切處於混沌之中。明天是生是死，沒有人能夠有準確的答案。此時，過好今天，活下去，似乎就是一切的目的。道德與愛情成了奢侈品，書中所謂的羅曼蒂克，初起的溫度就在冰點以下，就算偶爾的激情燃燒，也不過是一場男女之間互相掂掂斤兩、算算價錢的遊戲。弱的那一方，想以青春、容貌，以及性換得一點生活資本，而另一方早已在心裏給出了最高出價，情誼在此中少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用「羅曼蒂克消亡史」來形容此中的愛情確實再恰當不過。

　　交際花小五對杜先生有情，能夠為他生（育有一子），為他死（犧牲自己為杜復仇），卻不敢對杜託付終身，那縹緲不定的愛情，實在很難讓一個女人安心。亂世之中，縱使自己一無所有，仍然唯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除杜先生之外，小五還周旋於各色人等中間，而杜對小五的情意始張淺嘗則止，真的就像對待一件衣服，可以穿穿，也可以放在櫃子裏，甚至丟棄不顧。半退隱的黃老闆，與不斷折騰的沒落六小姐的愛情故事，則雞飛狗跳，那是跨越二十多年年齡差距，老夫娶少妻的自然後遺症。黃老闆手下留情，想放出軌的老六與趙先生一條生路，老六卻不幸又掉入了日本間諜渡部的虎口，成為性奴，同時也為老六日後與杜先生的一道復仇，埋下了伏筆。

　　書中的這些人物，似乎總能在歷史中找到原形，影星吳小姐是蝴蝶的化身，六小姐身上則有京劇名伶露蘭春的影子，恍惚之間又與蝴蝶有些交叉。杜先生、黃老闆則是杜月笙、黃金榮的化身，而書中神秘的戴先生則暗指戴笠。這些人物的對應關係並非嚴絲合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把個霧霾迷漫的舊上海寫得入木三分。

　　程耳的寫作手法及文章編排頗為奇特，小說集插敘、倒敘，渾然其中，不同章節彼此勾連，各章有各章的主角，卻又命運交錯。除三篇有關舊上海的小說之外，四篇現代小說穿插其中，令人彷彿進入了時空穿梭機，前一秒還是舊上海的虛偽腔調，下一頁就是今天物欲紛繁之下，赤裸裸的人性之醜。舊上海的時光，已經溜走了幾十年，羅曼蒂克消亡了幾十年，繁華都市裏的現代人的愛情依舊沒有讓羅曼蒂克甦醒。或許，真正的愛情在任何時代都是奢侈品，因它太稀有又太讓人期待，所以劣質的、假冒的愛情便在情愛的走廊中招搖過市，人們自我欺騙時間久了，也就忘了愛情的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