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二人,在餐桌前相對而坐,各自默默夾菜盛湯,輕輕咀嚼慢嚥。偶有目光對視,或同夾一菜、同欲拿勺,都會有意避開,謙讓對方。這一幕,生性倔強的兩個人渴盼了多年,可真正彼此近在身旁,卻又相對無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五味雜陳。
當年,女兒因執意牽手大她數歲、曾經離異的男友,與母親大吵一番後,決然遠嫁他鄉。雖隔三差五給母親匯錢寄物,卻是一去不回,從此無話。母親暗地用盡各種辦法,了解女兒的境況:經過努力打拚,生活日漸趨好,有了事業,有了孩子,生活幸福美滿。雖急欲探望,可礙於當年二人的決絕,終未成行,相思成疾。
女兒從車站接投奔而來的母親進家,安頓飲食起居;母親從包裏掏出各種家鄉美食,借孫子之口了解生活習慣,二人之間卻一直無話。次日去醫院檢查:一切正常,虛驚一場。女兒望着年過半百、兩鬢染霜的母親,母親望着時值中年、略顯滄桑的女兒,憋了多年的熱淚一時氾濫,緊緊相擁,心牆轟然……這位母親,便是我的岳母。而今母女二人冰釋前隙,雖仍言語甚少,心卻相通靠近。時間,會沖淡一切,歲月裏的相對無言,竟將親情濃化得更加刻骨。事行至此,莫不靜好。
遠在老家的父母,因腿腳不便留在了山村。每次回家探望,父母皆各忙各自,彼此無話。父親,在院內一聲不響地磨他的鐮刀,修他的農具,或翻翻閒書、拉拉胡琴;母親,在屋裏默不作聲地忙活一頓家宴,洗刷一盆碗筷,或縫補衣物、整理土炕。閒下來了,二老常常或躺或坐在炕上,一齊樂呵呵地看着難得團聚的兒輩孫輩們在屋裏活潑打鬧,或者就安靜地發呆,相伴的只有電視的聲響,還有家貓的呼嚕。
曾問二老:「怎麼不說話?」母親笑答:「結婚五十年,該說的都說得差不多了,有啥可說的。」雖相對無言,卻心生默契,相互攙扶照顧日夜。天涼,母親只要一聲咳嗽,父親便起身倒熱水;天熱,母親擦一把汗,父親便遞上蒲扇。父親下地回家,母親如掐着點兒一般準時將飯菜擺上桌;父親嘆一聲氣,母親便倒上一杯酒,二人交替端杯共飲……這一切,不用言語,已成慣然。很是羨慕父母相濡以沫的平凡生活,我和妻子亦無言效仿,將日子過得如白開水一般,樸素、平淡。
與一位「女閨密」,相識已數年有餘,因欣賞彼此的率真、淡然與才情而成為摯友。平日裏由於忙於工作、生活,鮮有機會見面相聚,電話也很少。即使在朋友圈,也是閒暇之餘默默關注,從不評論,甚至讚也少點,可彼此的行蹤、心情都有掌握,很是明了。偶在路上或群裏邂逅,總是先從最近的動態引入,短暫閒聊生活態度之後,便不再多言,彼此揮手再見。
曾遇波折而心生鬱悶,約她出來喝杯咖啡;我幾句傾訴,她幾句開導,便靜坐在悠揚的音樂裏。咖啡的苦澀幽香,縷縷縈繞;秋陽的靜謐熨帖,絲絲沁心。咖啡,喝了,又續上;直至心緒釋然,才起身別過。平時互不打擾,彼此心有不快,或心情不錯,或只因好久不見,皆會相約小聚。在臨街的玻璃窗前,點兩個小菜,倒兩杯清酒,互斟碰飲,互不言語。只想如此感受好友的存在,待時光悄然滑過,沉澱一生知己。
即便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因某種機緣巧合,共處一室,共乘一車,共進一餐,共赴一程,甚至相向而坐,卻因彼此不識,相對無言。我頗喜歡這種氛圍,且悄悄觀察對方,記住對方的模樣,珍存這份偶然邂逅的美好與擦肩而過的緣分。
兩相對坐,近在咫尺,卻彼此無言。拋開芥蒂與不投合的志趣,那當是一道和諧共美的人生風景。親人、愛人、朋友,甚至陌生人,相處到相對無言,當是人生一大樂事,莫不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