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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藥慰藉/九木

時間:2016-12-16 03:15:56來源:大公網

  安徽亳州乃漢代名醫華佗之鄉,亦是藥都之首。資料圖片

  年輕時是不承認草藥的。一是因為崇拜的魯迅先生不認同中醫,他說過「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或無意的騙子」在他的書中,對草藥詭譎的配伍有過辛辣嘲諷。二是那時的中醫,似乎多是年老而體衰的。暗想:這樣的身子骨抱殘守缺,怎能說服別人?

  歲月漸老,人生諸病之複雜,感覺試驗室裏或流水線上出來的白藥片似乎太簡單了,所謂副作用也有難以承受之重,於是乎,中醫的理論就入耳了。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就被達爾文看成是中國的百科全書。再說魯迅到後來,也用中藥為海嬰治哮喘,贊同許廣平服中藥治好了婦科病。魯迅後來對《本草綱目》和民間醫藥的評價,公允而且深刻。由此看來,魯迅並不是在反對中醫,而是批判庸醫。所以有網友說「只是響箭過處,不小心擊中了醫林中的幾片黃葉而已。」

  生於藥都亳州,草藥如同手足。小時候看前街後街百姓的屋簷下,都不同地掛着些茅根草、大白菜根、葱鬚、蘿蔔纓等等,頗有些像皖南風乾的鹹魚鹹肉。那櫛風沐雨的根根莖莖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就派上了大用場。感冒發燒,不用打針吊水什麼的,熬一碗蔥鬚蘿蔔水,喝下去通體舒泰。小孩子受了涼,積食,只消將雞肫皮放鐵鍋裏烘乾了,碾碎沖水喝下去,或摻在麵粉裏炕個小餅,吃了立馬見效。

  春天的亳州,芍藥是大地上的花王。大片田野上流光溢彩的芍藥花佔盡了風光。近年來也有將花採了拿到城裏賣的,一包包一摞摞,那規模和形態,離「如火如荼」卻是差得太遠了。秋天收芍藥的季節,又是另一種風情,切了片的芍藥撒在陽光下曬着,雪花般溝溝坎坎地白,逆風香千里。

  亳州是中國最大的中藥材集散地。每年十月都有一次大型藥材交易會在此舉辦。亳州人,十之六七懂草藥,有錢人十之五六是靠草藥發的財。走進藥材街,藥典琳琅滿目,辛苦沁人肺腑。有百姓說,立於藥材街聞藥香即可祛病。據媒體報道,國家正舉力傳承中草藥文化,讓中國草藥走向世界。

  有朋自遠方來,藥材街是不可不去的,不管是病與非病,藥材街所承載的、所傳遞的,都不會僅僅是物質上的。這片生長着草藥的土地上,曾經積才蘊盛英傑無數。湯王的盛氣凌人,老莊的深邃神秘,曹操的英豪霸業,華佗的濟世情懷……一方水土一方人,草藥是否也傳承了這種天時地利,哲學、經濟、文化的地氣天露呢?

  我接納草藥還是在媽的感召之下。媽雖不是土著,卻是中國草藥的忠誠踐行者。一場病下來,先是西藥、打針、吊水,折騰一遍,但最後收場的總是中醫。那時我家窗台上是斷斷少不了草藥的,有包裝的,是藥房裏抓來的;有「散裝」的,是媽媽在地裏挖來或採摘的。紫花地丁、蒲公英、麥冬、甘草、枸杞、車前草等等斑駁陸離。

  初為媽媽拔火罐、刮砂,心中惴惴,後來看爸爸示範,才知放開手腳,病人總以為下手越重越見效的。我家的藥罐常年端放灶台一角,其煙熏火燎的程度,表明其被重視的程度和使用率。我所知道的人體陰陽之說,食物熱性涼性之說,蓋出於母親。

  常年耳濡目染,以至於觸發了我的詩情:

  蘸一碗濃濃的苦汁,

  寫一部陰陰陽陽的書。

  鶴髮童顏的老翁,

  自脈搏下睜開眼瞼,

  令百草結隊,赴湯蹈火;

  衰根敗葉翻滾過,

  有精氣自三方之地趕來,

  良藥苦口是真理!

  中國草藥,

  以草之長補人之短,

  玄機要妙煎熬其中。

  《死亡日記》的作者陸幼青,在動了兩次手術之後,尋訪中醫,老中醫把脈開藥,幾劑之後果然有起色,但老中醫說,你來晚了,給陸幼青和讀者留下了永遠的遺憾。而「林妹妹」陳曉旭因乳腺癌去世,卻有學者怒斥是中國草藥害了紅樓仙子。對於中醫西醫之爭,大家都迷茫,這是一個高深的問題,患者都在這個問題之外。

  長年伏案,積勞成疾,我也與草藥漸近漸親了。走進中醫院,聞着縷縷複雜的藥香,感知着這些從大地深處飄出來的氣息,病似乎有了歸屬感。再看那些展櫃裏,綾羅綢緞襯托着、被供奉在精美盒子中的草藥中的貴族,真的感覺它們是藥中的陳勝和吳廣。擊潰病魔,也只待揭竿而起。

  為我把脈的是一女醫生,約五十多歲,並不多問,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開了七劑草藥。回來後取一劑用鋼精鍋煎煮畢,一氣喝了,又遵醫囑將藥渣用棉布包了,熱敷。竟自覺疼痛緩了不少。便有些詫異,拿過藥袋撥拉着看那些根根莖莖。有些認得,大多不識。

  待再去把脈時,留心藥方,恍然覺得草藥之名也是一門哲學。譬如蟬蛻可脫敏,防風可退疹,益母可養宮,等等。傳說中神農嘗百草,不知是先有其名再有其效,還是先有其效再有命名。中醫的陰陽法則、天人合一、形神合一都有些玄學的意味。總之中國草藥延續幾千年,其文化博大精深,是我等只用病眼看草藥之人不能窮其內涵的。

  來抓草藥的大都是農村人,一是價格便宜;二是他們更相信土裏刨食的人吃五穀雜糧生了病,用土裏長出來的枝枝葉葉療傷更合理。蒼耳子、半枝蓮、川貝、麻黃、半夏、桃仁等等,看得見抓得着,熟稔實在。不像西藥,一律小白片或膠囊,說明書上的生僻字和分子結構,令人生疑。

  幾劑藥下來,我找到了母親與草藥和諧親密關係的傳承基因。擠在農人之間排隊抓藥,竟有了一些感動,為上蒼賜予人類以百草和人類對百草的情感依賴。

  大夫說陶罐和砂鍋煎藥更熨貼。一個周末,我特意去買了一隻土陶藥罐子。現時的藥罐也有了進化,有一支專門篦藥汁的壺嘴,方便了許多。不由想起民間習俗來,若是借用了鄰人的藥罐,是不興還的,要待鄰人再生病時來取,不然,還了,就有將病一併送去的嫌疑。藥罐按大小排價,小的才十元錢,這在物價飛漲的今天,真的是便宜得很,但便宜也不會有人搶購,這點可放心。

  如今都住樓房,用煤氣和自來水,沒有與土藥罐相配的劈柴和泉水,這藥性大約就減了幾分。當夕陽西下,將草藥泡上,裏面摻雜的枯葉草根什麼的,自不必揀去。晚飯後開始煎熬。當藥的苦味在屋裏蔓延開時,正是戲說類穿越類電視劇如火如荼之時,平時不看電視劇的我,此時穩坐在民間的種種說法中,心中充滿着草藥的慰藉。

  如此一段時間下來,在病情的逐漸好轉中,我確認了中國草藥真的蘊含着一個哲學命題。與其說是草藥能治病,不如說是自己讓草藥治病。相信草藥能治病的人,一定有豐富的生活閱歷和人生坎坷,這就是人越老越信草藥的緣由。

  在大自然賜予的根系和枝葉中,以足夠的耐心等待一個合適的火候,然後將不多不少的藥汁傾入杯中,然後從容飲下種種辛苦。草藥的神秘和哲學意味,便慢慢地從根根草草之中升騰出來,與人融為一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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