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廣州蒙難一周年,孫中山與宋慶齡(前排右五、右六)與永豐艦官兵合影
一九一七年,俄國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取得勝利。一九一八年夏,孫中山給列寧(Lenin)發去一封英文電報,無疑是經宋慶齡做了文字加工。電報說:「中國革命黨對於貴國革命黨員之艱苦卓絕奮鬥,表示極大敬意;更希望中俄兩國革命黨團結一致,共同奮鬥。」\何雁
這年八月,孫中山夫婦遷往上海法租界莫里哀路二十九號。這座房子由孫中山加拿大籍華裔副官黃惠龍募集資金購得,是孫中山夫婦唯一一座自己的住宅。
孫中山衛士兼副官馬坤(Morris Cohen)回憶,屋子陳設十分簡單,只有一副林肯畫像掛在書房牆上,算是唯一裝飾。馬坤曾說:「許多中國男人在中年很少有什麼變化。他(孫中山)看起來像四十六歲,也像六十六歲,怎麼看都行,鬍鬚可能白了一點……但眼睛裏依然閃着友善的光,而且身材還是老樣子,既沒有大肚子,也不是特別瘦。」
目光轉向蘇俄
馬坤在上海第一次見到孫夫人,她的美貌使他大吃一驚。「我見了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像個孩子那樣,紅着臉結結巴巴地說了兩句。」馬坤很快發現,她是孫中山「工作班子中最重要的成員」,「不管發生什麼事」,總是使孫中山「高興和愉快」,每晚都與孫中山坐在一起看書聊天。
工休時打門球,「工作人員都同他們在一起玩」。有時,孫中山隨意把球打出去,宋慶齡又笑又喊,說他只想贏球,什麼招兒都使出來了。孫中山另一位英文秘書李祿超回憶說,宋慶齡曾喊道:「小心這個布爾什維克!」
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按照美國威爾遜總統(President Wilson)提出「十四點」和平條件及「民族自決」口號,中國有權收回德國在山東省一切殖民權利。但一九一九年巴黎和會上,幾個主要戰勝國分贓結果,根據原有秘密協議,德國這些權利不是歸還中國,而是交給日本。這樣,中國雖然參加了協約國,到頭來卻不是戰勝國之一,而是失敗國之一。
這是一次深刻教訓:一個國家如果主權不完整,沒有全民整體力量加以保衛,不可避免為某一列強所宰割。這不僅證明孫中山反對中國參戰的主張正確,也使孫中山把尋找盟友的目光轉向蘇俄。
當日本收買的北洋政府將要在《凡爾賽和約》上簽字,從而使日本在山東攫奪「生效」時,「五.四」運動爆發了。北京與其他城市學生先後舉行聲勢浩大的示威遊行,並迅速擴大到社會其他階層,規模之大為前所未有。工人舉行抗議罷工,作為一支新的力量登上政治舞台。反帝運動與反對中國舊統治勢力的運動,以洶湧澎湃之勢匯合在一起。
在北京,政府中幾名親日派部長被罷免;在巴黎,北洋政府代表懾於國內外群眾壓力,拒絕在和約上簽字。一封在孫中山提示下寫的信中可以看出,孫中山不僅肯定這場運動的偉大意義,並開始表示,不再是只靠他一個人,也要靠愛國學生一起來「喚醒國魂」。
一位積極分子許德珩在文章中回憶道:「那是一九一八年的暑假,為成立全國學生統一的愛國組織—學生救國會,我和另一位同學作為北京學生救國會的代表,南下活動……我們去莫利哀路會見了孫中山先生。中山先生和我們談話時,客廳的一隅,坐着宋慶齡同志在打字。……一九一九年八月,我和參加全國學聯工作的幾位同學,再一次拜會了中山先生。這次訪問,我們與中山先生就國家大事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宋慶齡同志仍然坐在那裏打字……她並沒有以中山先生夫人身份參加我們的討論,這種穩重謙虛的風度,令人敬佩……」
一九一九年十月十日,辛亥革命八周年紀念日,孫中山再次改組他的黨,名為「中國國民黨」。十月十八日,他在上海寰球中國學生會發表題為《救國之急務》演講指出:「吾人欲救民國,所可採者唯有兩途:其一,則為維持現狀,即恢復合法國會,以維持真正永久之和平也;其二,則重新開始革命事業,以求根本之改革也。」
在闡述「重行革命」時,孫中山強調辛亥革命「雖革去滿洲皇統,而尚留陳腐之官僚系統未予掃除」,所以現在要把竊據國家最高權力的「官僚、軍閥、陰謀政客」驅除殆盡,才能使人民真正成為「民國之主人」。
第二次護法運動
一九二○年十一月,孫中山偕慶齡及一些政界老友,再度乘軍艦離滬返粵。陳炯明早在一九○九年就加入同盟會,此時,他的部隊駐在福建。孫中山通過助手朱執信勸他回師廣東,為重振護法運動開闢一個牢固基地。
孫中山第二次廣州政府時期,繁忙又多事。國會重新召開,建立的政府不再稱軍政府,而是宣布為民國合法政府。一九二一年五月五日,孫中山就任「非常大總統」,與宋慶齡一起檢閱十萬廣州市民遊行,隨後又親自參加。晚間,他們一起觀賞燈會。
六月間,孫中山決心要打倒桂系軍閥陸榮廷勢力,廣東與廣西兩省之間爆發戰事。孫中山軍隊迅速攻佔廣西梧州,向桂林挺進。在廣州,宋慶齡發動婦女,組織一個「出征軍人慰勞會」,支援前線,何香凝擔任總幹事。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孫中山移駐桂林,設大本營,準備揮師北伐。宋慶齡隨同行動,負責紅十字會救護傷兵工作。據孫中山侍衛長馬湘回憶,宋慶齡有事回穗一行,她回來時,孫中山去接她,他們乘船遊覽灕江,觀賞兩岸秀麗景色。
這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開始,孫中山與第三國際(共產國際)遠東代表、荷蘭共產黨員馬林(Maring),在桂林舉行為期五天的歷史性會談,宋慶齡也參加了。
馬林提出兩點建議,為孫中山所接受。第一點,是國民黨改組為一個聯盟性質政黨,能夠團結一切社會階層,特別是工農進步力量。第二點,是建立一支由革命黨領導的新軍;創辦軍官學校,在政治與軍事上為這支新軍培養軍官。革命不再依靠任何軍閥。
會談後不久,孫中山在桂林發表一篇演講中說:「法、美共和國皆舊式的,今日惟俄國為新式的;吾人今日當造成一最新式的共和國。」關於革命綱領,他正在走向上世紀二十年代中期提出的三大政策:聯俄、聯共、扶助農工。這三大政策,改造了上世紀初提出的舊三民主義。
首先,民族主義有了新的鋒芒,即反對帝國主義,正如宋慶齡回憶孫中山在一次談話中所說:「俄國革命成功……為中國樹立了一國如何擺脫外國侵略與不公正枷鎖的榜樣。」
民權主義也不再把西方看作模範。民生主義是社會─經濟綱領,孫中山對列寧在內戰時期,實行軍事共產主義之後,採用「新經濟政策」特別感興趣。孫中山看到民族不幸與社會不幸相互聯結,除非兩者都被消除,否則要想消除其中一種,都不可能。
宋慶齡在一篇記述孫中山的文章中說:「據馬湘……回憶,一九一六年在上海時,有一次,我跟隨先生步行至愚園路,他忽然指着路旁一幢幢的洋房對我說,『你看!愚園路這一帶地方,以前都是墳墓,現在都是華麗的洋房了。這些洋房都是我國軍閥建築的。他們割據地方,橫徵暴斂,開煙開賭,無惡不作,吸盡民脂民膏,來到這裏蓋起洋房,娶小老婆,打麻雀牌,飲洋酒和吃大菜,弄得工人農民都吃不飽、穿不暖。這樣,中國還能不亡國?所以我們非打倒軍閥不可。』」
「一九二一年十月,孫中山到廣西南寧視察時,曾在一次群眾大會上講話。他對聽眾說,『革命就是要使工人、農民以及各界人士都過好生活……你們是主人,省長是僕人。僕人必定要做到使主人滿意,才是一個好省長、一個好僕人。馬(君武)省長現在首先要把陸榮廷、譚浩明等(本省軍閥)存在上海外國銀行的現款設法取回,連同他們在省內的產業一齊拿出來分給大家,使大家有衣穿、有鞋着。』」
孫中山計劃利用各系軍閥爭奪全國控制權時,以廣東為基地興師北伐。由孫中山任命為廣東省長、粵軍總司令的陳炯明,卻另有打算。他想把這個富庶省份的統治權據為己有,提出「廣東是廣東人的廣東」口號,籠絡本省人心。
陳炯明暗中與香港英國當局,以及英美支持的直系軍閥吳佩孚保持接觸。吳佩孚是當時勢力最大軍閥,也是孫中山北伐主要目標。到一九二一年底,陳炯明停止對北伐軍的供應。接着,次年三月二十一日,由孫中山任命為陳炯明參謀長的鄧鏗,在廣州火車站遇刺,兩天後傷重不治。
陳炯明叛變事件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六日,陳炯明公然叛變。宋慶齡在事件之後不久,用英文寫過一篇記述。她說,孫中山與她正在廣東韶關(原為曲江縣)北伐前線總指揮部時,陳炯明率軍潛入省城廣州,縱部肆意搶掠,並斷絕交通。孫中山察覺形勢危急,即偕宋慶齡回穗。
她寫道:「我們到了廣州以後,中山先生即令陸軍退回原防,陳雖屢次答應,卻不見兵隊開調。這時,陳在名義上是退隱惠州。口口聲聲,仍是服從政府,與我們也時常往來。……陳素來的地位軍力,皆由我黨所畀與,且與我黨提攜合作多年,所以毫不懷疑他有異志。
「此時城中聽陳指揮之部隊達二萬五千名,而我黨大軍皆開赴前敵,留駐後方只五百名……
「六月十五之夜二時,我正在酣夢中,忽被中山先生喊醒,並催促起整裝同他逃出。他剛得一電話,謂陳軍將來攻本宅,須即刻逃入戰艦,由艦上可以指揮,剿平叛變。我求他先走,因為同行反使他不便,而且我覺得個人不致有何危險。再三婉求,他始允先行,但是先令五十名衛隊全數留守府中,然後隻身逃出。」
危急時刻,宋慶齡對孫中山說,「中國可以沒有我,不可以沒有你。」當時,宋慶齡正懷有身孕,這是她結婚七年來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妊娠。脫險過程中,她因過度緊張勞累而流產。
宋慶齡接着寫道:「他走了半小時以後,大約早晨二時半,忽有槍聲四起,向本宅射擊,我們所住的是前龍濟光所築私寓,位居一半山上,有一條橋樑式的過道,長一里許,蜿蜒由街道及住屋之上經過,直通觀音山總統府。叛軍佔據山上,由高臨下,左右夾擊,向我們住宅射發,喊着『打死孫文!打死孫文!』我們的小衛隊暫不反擊,因為四周漆黑……
「黎明時,衛隊開始用來復槍及機關槍與敵人對射。敵方卻瞄準野炮向宅中射來,有一炮彈擊毀我們澡房。衛隊傷亡已有三分之─……到了八點,我們的軍火幾乎用完……隊長勸我下山,為唯一安全之計。其餘衛兵,也勸我逃出,而且答應要留在後方防止敵人追擊……聽說這五十名衛兵竟無一人幸免於難。
「同我走的有兩位衛兵與姚觀順副官長,手裏帶着一點零碎,在地上循着那橋樑式過道爬行。這條過道,正有槍火掃射……流彈有一二回正由我鬢邊經過。……到了夾板已被擊毀之處,沒有掩護,只好挺身飛奔過去……姚副官長忽然高叫一聲倒地……有一粒子彈穿過他的兩腿……兩位衛兵把他抬起走,經過似乎幾個鐘頭,我們才走完這過道而入總統府後院。半小時後,我們看見火光一閃,那條過道一段整個轟毀……這總統府四圍也是炮火……
「我們把姚副官長抬進一屋,而把他的傷痕隨便綁起來,我不敢看他劇痛之苦,他反安慰我說:『將來總有我們勝利的一天。』」
炮火紛飛中,過了幾乎整個白天。其間,有個守中立的師長派一軍官來議條件。衛隊提出第一條是保孫夫人平安出險,那個軍官又說他不能擔保。於是,宋慶齡與衛兵們設法逃出,遇上大群闖進來搶掠的亂兵與暴民,幸虧宋慶齡「頭戴着姚副官長草帽,身上又披上中山先生雨衣,由那混亂人群裏得脫險而出。」
又逃了一大段路,宋慶齡記述:「我再也走不動了,憑兩位衛兵一人抓住一邊肩膀扶着走。我打算恐熬不過了,請他們把我槍斃。……我們跑到一座村屋,……屋中老主人要趕我們出來,因為恐怕受累。正在此時,我昏倒下去……」
叛軍士兵再次來到,開槍亂射。一個衛兵出門去看動靜,不幸中彈犧牲。「槍聲沉寂之後,我化裝為一村嫗,而剩餘一衛兵扮作販夫,離開這村屋……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我們才到了一位同志家中,就在這家過夜。這間屋於早間已被陳炯明軍隊搜查過,因為有嫌疑,但是我再也無力前進就此歇足。那夜通宵聞見炮聲……再後才欣然聽見戰艦開火聲音,使我知道中山先生已安全無恙了。」
宋慶齡最後寫道:「第二天,仍舊化裝為村嫗,我逃到沙面,在沙面由一位鐵工同志替我找一小汽船。我與衛兵才到嶺南,住友人家。在河上,我們看見幾船滿載搶掠品及少女,被陳炯明軍隊運往他處。後來聽說,有兩位相貌與我相似婦人被捕監禁。」「那天晚上,我終於在艦上見到中山先生,真是死別重逢。」
孫中山與宋慶齡,乘英國炮艦「摩軒」(Moorhen)號由廣州赴香港。在香港,他們換乘民用客輪「俄羅斯皇后」(Empress of Russia)號赴上海。
(「孫中山與宋慶齡」系列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