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草成堆,穀進倉,沒有什麼農事可做了,人們就清閒起來。無事生非,玩物喪志,那時人厚道樸實,閒着無聊,都不會養個狗餵隻貓來打發這難捱的冬天,至於讓他們強取豪奪或騙人錢財更是做不來。條條大路通羅馬,俗語也有活人還能讓尿憋死的說法。夜幕降臨,星光閃爍,地上落滿了一層白白的霜,可是不少人一點困意也沒有,會像幽靈似的朝一個地方─牛屋走去。牛屋,顧名思義是拴放牛的屋子,人怎麼會來到這裏,跟牛共處一室呢?數九寒冬,北風凜冽,滴水成冰,人冷,牛也冷。那時還是大集體,有生產隊,生產隊裏有飼養員。每天晚上飼養員都要在牛屋裏燃上一大堆篝火給牛取暖。這一做法溫暖了過冬的牛,其實也溫暖了過冬的人。一二十頭牛擁擠在幾間屋裏,而在這幾間屋的一角不少人圍着篝火敞開懷,伸出手,你說我講,不亦樂乎。我有一個遠房二爺,在解放前上過幾年私塾,新中國成立不久,在一家糧管所當會計,我讀小學時,二爺已經從糧管所退休了。吃過晚飯,二爺不在家陪我二奶奶說話,卻來到牛屋打發時光。
一天晚上,天好像更冷了,飼養員把一堆篝火燃起來,突然有人對二爺說:「講古。」講古就跟今天的劉蘭芳,或者單田芳講評書一樣。此前,二爺都是說他在報紙上看到的一些事,比如某某國家元首到中國訪問啦,台灣誰誰駕機起義啦等等。二爺今天說,過了幾天還會再說一遍。時間一長,不少人就聽膩了,就連一字不識的飼養員都不感興趣了。電影《三打白骨精》是根據吳承恩《西遊記》改編的,只是這部電影還一時沒有到鄉下放映。二爺說:「那我就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吧。」一開始牛屋裏還是吵吵嚷嚷的不安靜,二爺話一落口,整個牛屋頓時沒有一點聲音,甚至連那些牛都垂着尾巴做聆聽狀。二爺一講完《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有人擠到二爺跟前,遞給二爺一隻尺把長煙袋,說:「二叔,我給你裝袋煙,你接着講。」這時有人佯裝生氣,說:「你不知道你二叔不抽煙!」就埋怨那人溜鬚拍馬都不會。二爺接過那人遞過來的煙袋不抽,也不生氣,說:「那我就再講三顧茅廬吧。」三顧茅廬是《三國演義》裏的故事,跟《三打白骨精》一樣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可是人們還是百聽不厭。那晚,二爺講完《三顧茅廬》,又講了一個《三打祝家莊》的故事,這個故事來自《水滸傳》。據說《水滸傳》曾經被當朝執政者列為禁書,有人知道這部書的詳細內容,有人只知道這部書的大概。而二爺讀私塾時就看過這本書,到糧管所當會計後,他從糧管所的圖書館裏發現這部書,又借來看了一遍,所以二爺講到《水滸傳》時更是生動精彩,扣人心弦。可是有些人很不識趣,一聽二爺說出《三打祝家莊》的「三」字時,插嘴道:「怎麼都是三三三,不能來個四和五啊。」二爺不惱,對那人說:「四書你知道不?」那人搖搖頭。二爺又問:「五經你知道不?」那人還是搖搖頭。二爺就說:「我講四和五,你也聽不懂。」不少人就催二爺:「別理他,還是講那些帶『三』字的故事。」
整個一冬天都讓二爺講古,二爺就是鐵做的人,也受不了。有人就排出一張表,輪到誰誰上場。有時一個晚上三四個小時,輪番上陣,大有你方唱罷我方登場的氣氛。有人肚裏根本沒有什麼墨水,好辦,講個笑話也行。有一個笑話幾十年過去了,我要是想起還會笑出眼淚來。那是一個外號叫老騷筒子的人講的,說一個兩三歲大的孫子任爺爺怎麼哄就是哭鬧不止。爺爺沒法就把孫子抱到地頭讓兒媳婦餵奶。孫子吃幾口奶不吃了,急得那爺爺在一旁說:「孫子,你不吃,爺爺吃了。」世上哪有老公公吃兒媳婦的奶?老騷筒子笑話一講完,頓時惹來一片笑罵聲。有一次我的一篇作文在中心校組織的作文競賽上獲得一等獎,二爺知道了,非讓我拿出那篇作文給人念念不可。
「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我們蘇北跟其他一些地方一樣,冬天也是寒冷而又漫長。可是有了二爺這些人說書講古,再寒冷再漫長的冬天我們都不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