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那房子賣早了,誰知道今年突然漲起來,這麼詭異啊。」李太皺着眉頭,低頭和碗裏的香茅檸檬魚搏鬥着,筷子、叉子、刀子、湯匙全上了,在盤子裏四仰八叉地排開,彷彿是個手術台。
「越是經濟不好越是房子漲唄,我去年又入了一套,還好入了,嘖嘖。」王太到底是嫁了人吃飯比較放得開,兩手齊上,剝着咖喱帝王蟹的蟹鬥。
樊玲沉默不語,低頭喝了口泰式奶茶,苦澀的味道充滿了喉嚨,她後悔點了奶茶,還是港式奶茶好一些。經濟實力決定話語權,這李太和王太都是她的大學同學,嫁人如同買房賣房,趕到時機好了出了手,現在正是春風得意。
她低頭無語,每次這樣的聚會,心裏很矛盾,想來但總覺得看着李太和王太的攀比與得意很是無聊,不來呢覺得好像少了一些信息,信息是一切,情商啊,人脈啊,這些都是維持消息面靈通進行貿易的準則。誰說人生不是一場貿易呢,在青春期及時出手再及時拋掉,像李太那樣,結婚三年離婚,孩子和房子車子到手,現在開始尋找第二次入場機會了。結婚是投資、離婚是套現。李太雖然是八五後卻透着九○後的張力,離婚彷彿是女性獨立的標誌,很有種要敢為天下女性之楷模的使命感。
「經濟不好,中國的實業弄成這樣,老百姓都去炒房,中國人的心態都壞掉了,哎。」樊玲嘆口氣說,每到這些關乎國計民生的話題,樊玲就找到了自我,至少在同性面前侃侃而談是綽綽有餘的,她是市裏地方電視台的新聞聯播主持,平時接觸政界人士的氣場總忘不了適時拿出來擺一擺。
李太摔了叉子,拿起筷子挑了魚肉在嘴裏玩,本來吃飯對於表演系的都不過是表演,動動筷子維持體型。
王太忽然像想起來什麼似的,眼睛一翻大叫道,「對了,昨天我遇到戈晨飛啦。」
「那個去了霓虹國的?」樊玲有點印象。
「對對對,哈哈,又懷孕了。」王太笑,「她其實現在也蠻好的,她老公,那個天津人,房子漲到了一千多萬,賣了房子去日本,大概換了一億多日圓,在大阪市蠻靠中心的區域吧,買了一棟別墅,成了日本土豪了。」
「哦。」李太,「那我們也去買房好啦。」
「我問過她,其實日本買房限制很多啦,有些房子不讓外國人買。她老公是日本遺孤,可以直接入籍,比較容易買房啦。」
「不過呢。」王太未語先笑,一個人笑得前仰後合的,眾人全看着她,等着她繼續,王太覺得站在談話中心了,才止住笑,繼續說,「他家老公是三代單傳,老是想要個兒子,日本不限制生育,她和土豪在國內生了個女兒,在日本繼續生,第三胎總算是個兒子,但是土豪老爹說不能再單傳了,要繼續,於是繼續生,又生了兩個女兒,現在已經五個娃了,四個女兒一個兒子。」
「繼續!繼續!這是葫蘆娃啊。」眾人都笑。
「是啊,她又懷孕了,我看她人樣子都癱掉了,橫着長,哎。」王太邊笑邊嘆氣,有點同病相憐。她的婆家也在逼她生二胎,老公是官商,生活無憂,可是沒法離婚沒法套現,說到底還是李太最好啊。
「生那麼多,她那土豪老公怎麼養?」樊玲奇道,被叫土豪的其實不是土豪,誰都知道她老公只是一個演藝圈裏的經紀人。
「好像去打零工什麼的,在一個大學當中文老師呢,後來又去工廠什麼的。反正日本福利好。」
「嗯,現在小孩才是資產,哈哈。」李太說,「國內教育資源緊張,養個二胎消耗很大,想想還是出國去挖挖資本主義牆角好。」
甜點上來,三人用筷子挑了一些香葉西米糕在嘴裏舔着,桌上飯菜都沒有怎麼動。王太和樊玲到底貼心些,轉頭問樊玲,「玲玲,那個高處長後來如何啊?」
樊玲沉默,低頭不語,「後來也沒什麼聯繫。」
「你呀,真是的。難道等他聯繫你?」王太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王太原先和樊玲一起主持新聞聯播,真是性格決定命運,王太和市委的領導秘書混得風生水起,建立了很多人脈關係網,那秘書也是義氣,兩年後將王太一轉手,介紹給某個地產商兒子了。演藝界海藻一盤又一盤,這王太總算及時脫離了海藻,而樊玲呢,還在做不做海藻這兒打着轉。
「不是啊,現在做官是高風險行業。」樊玲低頭,心想真不是自己假清高,實在是看不清啊。
「你聽我說,現在是講好年限,混幾年不用被一直套牢的,講好條件,比如送你出去。都可以談的啊。」
「哎,可是出去做什麼呢,現在電視台不是蠻好的。」
「到中文學校教教書什麼的,也可以到華人的電視台找找播音員的活兒。」李太插話道,「還可以做代購,我們可以聯合做貿易,方法多着呢,你不能這麼死心眼兒。」
「讓我再想想。」樊玲心裏是早已經決定了,只是這條件該如何提,她覺得還是要再想想。
見她這麼說,李太又轉了話題,聊起瑜伽館和私人健身教練。
隔壁桌上坐着一對男女,男孩不修邊幅,樊玲猜測大概是IT男或那種理工男,女孩看着像南方人,看穿着像是辦公室的OL,相貌平平,但是膚色白皙,唇色嬌艷欲滴,渾身上下透着青春的鮮活,正如花兒全開之時。
樊玲聽那女孩嘆氣道,「京城的收入好像也一般,不比我們家鄉多很多。」
「你現在的工資多少?」男孩問道。
「加上房貼車補什麼不到一萬吧,大概在金融街也算還好。可是在我家那裏,我同學大概也能有六七千左右。」
男孩拿着筷子的手微微有點抖,樊玲估摸着他大概在計算自己的薪水和女孩的差距是不是大到足夠兩人開始一段關係。
樊玲有點悲涼,這是現在談朋友的標準對話嗎?
「京城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李太大概在感慨霧霾,「雖然機會多些,但是沒法長時間住下去。」
「我們家那個,最近給首長們進了一套法國全進口的體檢設備,是人體全身掃描,你們要不要去看看啊?」
「哇,菲菲,你太及時了啊,要的啊,幫我們預約,快點啊。」李太興奮叫起來,突然又面帶悲傷,「哎,你知道嗎?那個我們九五屆的,那麼年輕,查出來胸口全是結節,肺癌早期啊。真可憐,哎,到最後一生病,這輩子都完了。」
樊玲想趁着現在興致高,鼓起勇氣發了條微信給高處長,「這周末有時間嗎?」然後關了手機不去想這個事情,回到三人的話題中。
「哎,我才不要檢查身體呢,萬一查出來不好,肯定不能好好活了。」樊玲接話。
「諱疾忌醫啊,早查早治療,知道不?」
立秋之後,北京進入了一年中最美的時期。陽光泛着金色,帶着夏日殘留的熱氣,穿過高藍的天在白楊樹的葉片中穿梭跳躍,空氣中瀰漫着初秋的淡淡氣息。
車子穿過市區往機場飛馳,樊玲坐在路虎的後排,看着熟悉的景致向後退去,呼吸漸漸輕盈了起來。
才一年時間,比她想像得還要短,她那建國門的二室一廳剛剛付了首付,高處長通過秘書將貸款一次還清之後就出了事情,接連的政治審查,新聞聯播工作持續不下去,提了長病假。
「我們處長是被牽連的,要被打擊的並不是他。」處長秘書神秘地眨眨眼睛,「關一陣子准出來,那俞田系醫院背後的大拿,才是中央的目的所在。」
樊玲聽說高處長是安全的,略略放心。秘書想,誰說戲子無情呢,看這玲玲倒是比處長老婆還傷心些,「您先在國外住着,等風聲過了,高處說了,您還回來做主持,換個文化頻道。」
一年多來樊玲好像成熟了很多,頭髮挽起,素色杜嘉班納連衣裙,外面是范思哲牛仔風衣,腳蹬Roger的短靴,揹着YSL的包,淡妝輕抹,神情中透着看穿一切的世故,「嗯,我明白,反正中國的事情總是如此。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她喜歡這個秘書的爽直,果然什麼樣的上司什麼樣的部下,她揮手和他道別,推着新秀麗的箱子進了自動門,心中默默慶幸,還好聽了王太的勸告,搭上了最後一班車。
她再也不會去感嘆中國的實業倒閉,經濟倒退,未來如何灰暗了,那是loser才做的事情。人是要上進的,不進則退,不努力就是做盛世的螻蟻。
「叮」手機裏跳出一條信息,提醒她今天是母校校慶,她朝母校的方向看了看,她想起本來今天有計劃讓她去做演講,分享人生經驗,因為最近接受政審她拒絕掉了。
什麼樣的人生才是成功的人生呢?她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嘲諷的微笑。
‧笠心,專欄作家、網絡寫手,現居東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