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六年九月是北京外國語大學(原名北京外國語學院,簡稱「北外」)建校七十五周年,英語系一九五六年屆學生入學六十周年。應母校校友辦的熱情邀請幾十位已屆耄耋之年,頭髮斑白,面色紅潤的老同學從四面八方來到北外相聚。我們夫婦(當時英語系同班同學)懷着感恩的心情回到母校。
這一天藍天白雲,秋高氣爽。我們從六十年前極為熟悉的魏公村,沿着一條現已陌生的路線,在一位天真稚嫩的志願者,剛剛進入北外日語專業的新生彭語心同學的引領下走進北京外國語大學。回顧上個世紀我們進入北外時,那一屆英語系十一個班,共有一百五六十名學生,其中有若干人後來進入了外交部。
王光宗老師當時負責教我們英語發音、語法及閱讀,相當於現在的班主任。他非常重視儀表,形象挺拔,目光炯炯,有點像當年著名電影演員孫道臨。每天到教室都穿得整整齊齊,皮鞋擦得鋥亮。當時英語系系主任初大告就把女兒初虹裳(已故)安排在我們班上,這說明系主任對他的信任。
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對學生的發音盯得很緊。我和我先生在內的四五個學生來自南京和武漢等地,L,N發音分不清。在十幾個人的教室裏,誰念錯了,他都能分辨出來。這時他會面帶笑容不聲不響地走到你面前站下來。他這一站無形中發出一股威懾力量,讓你意識到你的發音錯了。這就是他的教學方法。
他不僅教學態度認真,對學生生活也非常關心。記得在北外期間,我們班十幾個學生到八達嶺長城去遊覽一次,就是王光宗老師贊助成行的。我想那時他的工資也不會很高,為了組織這次旅遊,鬧不好花去了他一個月的工資。可見他對自己的學生多麼慷慨大方。
這次我們首先到西院去看望王光宗教授。圓了深埋我們心底已半個多世紀的美夢。為什麼說它是個美夢,因為一九五八年我們被外交部選派到北京大學東語系學習非通用語種。自那以後的五十八年中,悠悠往事,彈指一揮間。我們並不知道一九五七年他鳴放了什麼不當言論,卻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我們不便去見他,但內心還是同情他的。進入外交部後,我們這些人先後走遍南北西東,到國外去留學或任職的都有,很少有機會再回母校。
結束在國外的外交生涯回到國內,我一直憧憬去看看師長。王光宗教授是我最想見的人。他遭遇不測後,作為他的學生,我多想安撫他受到傷害的聖潔心靈,熨平在他光明磊落的身軀上留下的污穢烙印。在這期間,他受到的不公待遇是可想而知的。但這一切對他來說似乎都沒有發生,到現在他記得的是XX對他怎麼好,XX在困難時幫了他一把,可見他心地多麼善良。這就叫好人總是記得別人的好處。願蒼天保佑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我們在北外期間,親歷反右派運動,學校停課了。一時間,王光宗老師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幸運的是,那時他已找到才貌雙全的夫人,在北外法語系任教的金幗芬老師,現在也是優秀的法語教授。當然有金老師在身旁,隨時有人撫慰,過去和現在他都被照顧得無微不至。王老師現在衣着仍然得體服帖,這與金教授的精心拾掇有關。他們夫妻現在仍住在北外最早建造的那棟樓裏。這棟四層樓我們在外院時好像已存在,現在看來結構陳舊,樓內光線昏暗,最大的問題是沒有電梯。這對他們這樣八老九十(不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實在不便。但這兩位老教授對他們的住所很為滿意,絲毫沒有抱怨之言。聽說對中國外語教學做出重大貢獻的國際友人,共產主義戰士,戴維.柯魯克教授(已故)的夫人,目前已屆一百零二歲高齡的伊莉莎白教授仍住在這個樓,那天她也來參加了我們的聚會,她就住在王老師的樓下。平時她拄着枴杖,在兒子的護佑下上下樓。在我看來,這是北外一道靚麗而又獨特的風景線。
我們這次到外院是參加英語系的聚會。趁聚會沒開始,我們先到王老師的家裏。總算實現了五十八年來的宿願—拜見恩師,促膝談心。到了他家,我們先作了自我介紹,我說我叫「潘正秀」,光聽語音他已想不起我是何許人。當然,當時我還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女,現在無情的皺紋已爬上我的臉龐,歲月不饒人啊!於是,我掏出一張名片遞給老師。一見「潘正秀……」,他兩眼一亮「哦,想起來了。」我很高興在恩師人腦的記事板上還留下了我的印跡。
看看這位高級教授的家,沒有任何裝修的痕跡。傢具基本上是上個世紀的產品,但到處乾淨、樸素、整潔。沒有擁擠和雜亂,處處顯示女主人的幹練和利索。客廳的牆上掛着老式的相框,裏面是溫馨的全家福。據我觀察,我的恩師夫婦好像不用鐘點工,買菜做飯,打掃衛生,都是那位麻利的金教授全權打理。中午下樓吃頓速食就非常滿足了。王老師現在聽力雖弱,但腿腳還行,他自認為可「健步如飛」。
那天的會議是由我的南京同鄉,五十六屆的校友張耘教授主持。王老師也跟着我們從西院走到東院,一起到了會場。據說他現在一般是不參加這類會議了,那天也是看在我們的面子上才來的。有幾十位校友參加了這次會議,因為畢竟容顏面貌都有所改變。但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是北外走出來的,相互都點頭示禮。會上數人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回顧在母校的有趣生活,讚譽老師們的諄諄教誨。這些人中有部長級的高官,有已退休的大使參贊和仍在職的外交官,還有高級翻譯與作家、記者、編輯等各界精英。母校認為他們是北外的驕傲。
我們夫婦在母校只受了兩年教育,但就是這兩年給我們奠定了以英語為工具當一名外交官的底子,起碼拿到一個「銅飯碗」。要不然光靠我們後來學的那點非通用語言,畢竟使用範圍不廣,國家關係遇到點風風雨雨,我們的事業就要受挫折。在國外無論走到哪裏,只要你說你是北外出來的,人家就會說「怪不得你這麼優秀」。說到這裏,我就要感謝王光宗教授,他真是我們的良師益友。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我的心目中,他就像我的父輩那樣崇高。我也要感謝北外,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外語大熔爐,讓我們在這裏接受薰陶,得到磨煉,打下從事外事工作的堅實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