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胡雪▉巖/岩▉(潘燦良飾,左)虧空五百兩銀為王有齡買官,窮得只能以鹹豆伴飯。胡妻(黃慧慈飾,中)與胡母(雷思蘭飾,右)面對家徒四壁,困擾不已
黑格爾(Hegel)在《小邏輯》中說過:「只有內容與形式都表明為徹底統一的,才是真正的藝術品」。
上月在香港大會堂劇院上演話劇《親愛的,胡雪▉巖/岩▉》是本地著名編劇潘惠森早年的作品,十幾年前曾經錯過首演,如今有緣一睹風采實在要感謝香港話劇團的劇季安排。坦白說觀後感受和期望稍有落差,加上筆者偏愛歷史故事,於是忍不住要囉嗦幾句。畢竟這部將近二十年前的作品無法和潘惠森近年的編劇技巧相提並論;《胡》劇除了台詞偶爾出現幾個現代趣味俚語,讓觀眾莞爾一笑(用踩線的台詞帶出聰明的小火花,是潘氏風格的特徵之一)之外,亮點似乎不太多。
抽象概念多考驗觀眾
故事整體呈現出敘事平鋪、換場零碎、輔線角色平面化的格式傾向,全劇時態橫跨近三十年,圍繞茶葉價格戰、助浙江巡撫王有齡剿太平軍、助左宗棠平定新疆、創辦藥號「胡慶餘堂」、捲入朝廷黨爭終被李鴻章聯手洋商擊垮的五大事件,以虛實交替的碎片化場次拼貼,惟因場次推進之間的因果關係不足,所以故事不容易在邏輯層面上產生張力。例如下半場的主要事件之一是胡雪▉巖/岩▉要辦中藥號「胡慶餘堂」,因上半場沒有鋪墊處理(或曰不清晰),所以事件來得較突然,觀眾共鳴不強。在高陽的《胡雪▉巖/岩▉》系列小說裏,開藥號也是重點,但因為體裁不同,所以有篇幅作前因後果的鋪墊。雖說歷史劇毋須受制於真實的歷史,但如果戲劇改編能加強事件間的有機聯繫,或許會令導演/演員較容易找到貫通角色情感的線索,也更容易令觀眾明白,為什麼編劇眼中的胡雪▉巖/岩▉是「親愛的」,而不是「投機的」。
於筆者而言,《親愛的,胡雪▉巖/岩▉》敘事以實、抒情以虛,結構雖有優化空間,核心價值觀卻和潘惠森幾年前創作的《都是龍袍惹的禍》異曲同工,區別在於《龍袍》屬單一個案敘事,《胡》屬於宏大敘事體。人物性格刻畫未必是最重點,而控訴千年封建帝王制度下,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如何扭曲人性、遏止民生和社會的進步,更像是劇作家最想發出的天問。其次,戲在寫實基調上點綴了不少抽象的符號;例如黑洞、歌女、難民、群耍太極……使觀眾在看《胡》劇時沒有增加驚嘆,反而增加了理解的難度,或許導演創作這一環可以找到解答的鑰匙。
對於導演處理的第一印象是:目不暇給。從中國戲曲、耍太極、到德國布萊希特的間離效果,再到Grotowski貧窮劇場理念的簡約舞台(僅僅是簡約的理念,而非實質呈現)似乎所有流行的劇場元素,都能看到。
其中「黑洞」,是戲裏其中一個最重要的抽象概念,出現次數多,篇幅大,所以導演無法避開如何表現抽象概念的考驗。現在呈現的結果是,飾演胡雪▉巖/岩▉的演員(潘燦良)在獨白關於「黑洞」這個抽象感覺時,台詞內容沒有結合有效的台位,所以演員的表演和空間始終無法扣合;而「黑洞」這個比喻很虛,如果布景中間那個大銅鑼就是暗喻黑洞,是不足夠令觀眾理解的。胡雪▉巖/岩▉對心裏黑洞的解釋一直都似是而非:一會兒說是鹿、一會兒說是大樹,直到最後漁家女道出:「那個黑洞其實就是你內心渴望成為金錢之神的慾望」,筆者才恍然大悟,原來天文物理學中,能夠扭曲時間空間的黑洞,原來是在形容胡雪▉巖/岩▉對於慾望的莫名恐懼,且不管比喻是否貼切,如何在舞台上具體呈現這個比喻,對導演來說已經不容易了。
內容與形式需要統一
至於下半場李鴻章聯手洋商,抵制胡雪▉巖/岩▉的蠶絲一幕,舞台出現了夢幻般的畫面:男女主角站在舞台中間,用傷感的情緒對話來表演燃眉之急,大批群眾隨之從四面包圍舞台,隨着「茉莉花」的悠揚旋律耍起了太極拳,恬靜淡雅的視聽效果與緊張的劇情相撞,造成了並不和諧的反高潮(Anti-climax moment)。再說戲裏不時於舞台凌空出現的京劇花旦,唱了幾次《茉莉花》?這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筆者更渴望知道,京劇花旦的幾次閃現有什麼意義?這個導演手法雖然筆者一時半刻理解不了,但在視覺上不失為一個很有時尚感的處理,讓筆者覺得莫名「有型」;導演也名正言順把解讀畫面的權力交給了觀眾,觀眾自然樂於「猜燈謎」,會就群耍太極、凌空花旦這些導演語彙,給出各色各樣的解釋,反正沒有對錯之分,終歸皆大歡喜。
只是,這次用了太極、戲曲來做燈謎的謎面,但兩者都不是一個抽象概念,是實實在在的中國文化的載體;太極象徵道家文化的陰陽平衡生生不息,而京劇的定義是中國一種集歷史、文化、表演技巧、舞美工藝於一身的綜合表演藝術,定義非常清晰,而不是一個塑料瓶、一塊石頭,可以任意賦予意義。胡雪▉巖/岩▉的商號被李鴻章聯手洋商毀約制裁面臨破產,在此「規定情境」下,太極拳和京劇花旦在這一場戲中出現,除了視覺上很時尚之外,還會是什麼意思呢?身為對自己負責的觀眾,筆者在提出問題之餘,也會繼續觀察學習,況且,政府用財政撥款補貼話劇票價,旨在開拓市民視野、提升觀眾審美能力,一向是政府寄予香港話劇團的厚望。
西方近代戲劇思潮與哲學浪潮是分不開的,至於象徵主義(Symbolism)的產生是對印象派藝術和寫實主義的反動,企圖用視覺形象表達神秘和隱蔽的感覺,但黑格爾(Hegel)在《小邏輯》中說過:「只有內容與形式都表明為徹底統一的,才是真正的藝術品。」《胡》劇導演處理中大量出現的象徵性處理,與文本內容未達統一,更罔談徹底,這也直接影響到演員整體的表演沒有什麼好談,因為好比一棟住宅,沒有穩固的地基(劇本)、合理的floor plan(導演), 那二樓三樓四樓(演員的表演)又從何說起,要說也只能說誰的角色更討好,誰的情感更真摯,但觀眾對旗艦劇團的要求,不會只停留在這些枝葉環節,而是真正能帶來心靈衝擊的表演藝術。從《胡》劇看來,有距離。
以前香港其中一個核心價值正是融會中西文化,碰撞古今智慧,這方面香港有豐厚的庫存,到了今天,如果能將願景化為行動,掃去已經反覆消費了幾十年的淺層審美觀,專注挖掘香港更深層的價值,放下身段參考周邊地區的先進意識,香港的藝術能再一次在華人意識形態的世界裏鳳凰涅槃再領風騷,指日可待。
編者按:香港話劇團《親愛的,胡雪▉巖/岩▉》十一月十一及十二日於上海天蟾逸夫舞台上演。